文理分科以来，王路严的汗水弥补了天赋上的些许不足。他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十，偶尔会冲进前三。学习很扎实，生活很充实。

又经过两三次月考，迎来高二上学期的全市统考。年关将近。青苗高中年前的课程，照例到腊月二十五。

高中日程过半，但已经没有之前那么苦了。王路严学会了苦中作乐。日子重重叠叠，接踵而来，倏忽而去。

腊月二十五是打工人返乡高峰。王路严从挤得水泄不通的公交车落脚到丘陵的时候，四围白茫茫一片，正是漫天风雪里。看着公交车远去，他沿小路在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没走几步，迎面遇到摩托车上军大衣包裹、戴棉手套和厚重安全帽、全身密不透风的爸爸。他只露出两只眼睛，宛如从天而降的黑暗骑士。

爸爸停下摩托车，摘下头盔。他为新年理发了，头发极短，看起来神清气爽。他皱眉不无责怪道：“怎么穿这么少？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学校里的衣服不少。你这孩子！”语气中不乏关爱。

王路严双手抄在袖筒里，不停哈气，嘴硬道：“哎呀，没那么冷。”

“快上车。”爸爸接过背包，从摩托车后拖出一件宽大如棉被的老棉袄，塞到他手里。

王路严乖巧地钻到棉袄里，伏在爸爸后背上。摩托车排出的一股黑烟，化成茫茫天地间的一个小黑点。雪很厚路很滑，爸爸骑得很慢、很小心。路上的雪压出扎实的痕迹，黑烟惊动黄白色的枯草，摇落上面的雪花。

多亏路仙儿保佑，父子二人平安到家。

年货很快端上了桌，热气腾腾。王路严大快朵颐，不亦乐乎。不到八点半，他神不知鬼不觉顺走爸爸的手机，钻进了被窝。

对2008年时候的青苗高中学子而言，使用手机是重罪。王路严一直敬而远之。不过在放寒假前，他和李楠交换了监护人的手机号码。

接下来的两天，短信来来回回。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说的多半都是废话。比如去了哪里、吃的什么、看什么电视剧，偶尔也交流八卦往事。

朝夕相处时不觉得，编辑短信时，王路严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他赫然发现，最为常见的一些事物和感受，竟无法通过短信表达。连书面名称都没有。不仅没有书面的名称，甚至难以用拼音替代。

这种无语，包括自制食物叫什么、口口相传的小山和小溪的名字、吃下韭菜后肠胃里的感受…

王路严不无伤感地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李楠。

再精妙的短信，也比不过相见时一个默契的眼神。李楠懂得。他沉思半天发出一条信息：我们的生活如此丰富，世界上全部有声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有形的文字更不能描绘万分之一的感受。

王路严笑着回复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手机的响动提示来了新短信。跳出来的信息是：We stand alone, together.王路严心里暖暖的。

大年三十，打浆糊，贴春联。忙碌的间隙，王路严的爸妈总是轻手轻脚，轮流往猪圈跑。两人还有意无意瞒着王路严。后来，夫妻二人齐心合力，干脆将淘汰许久退居二线的土炉子，搬到了猪圈中。

要给老猪取暖？

事出反常必有妖。王路严暗中观察，很快明白，这个大年夜有一点特殊的状况：大肚子的老母猪烦躁不安，算算日子就要分娩了。

父母显然不会和上高中的儿子谈论生育，即便是关于猪猪的。然而，接生和祭祀，便这样撞在了一起。

晚上的院子里，一家三口摆供桌、准备饭菜和烟酒糖茶、清点分发纸钱、祈祷和祝福，纸钱燃起一大堆火，一如往年。妈妈碎碎念的同时，王路严心中默祷，远在南开大学的文曲星仙君，你能不能听到…还有哪一位神君，保佑友谊地久天长。

老母猪躺平了，身体最末端红肿，不明液体正流出来。它在蓄力。

手机另一端的李楠听说后，简直比王路严更关心老母猪的身体状况。他强烈要求文字直播。不顾父母出于“干净”的反对，王路严全身裹成粽子，挤到了猪圈里。

猪在这儿吃喝拉撒。幸好天寒地冻，封印了里面的不明气味。

父母正在安抚老母猪。防止它在压力之下受惊，做出一些不利于母子平安的举动。这种担心不是多余的。除夕之夜，烧给祖先纸钱后，要放一挂鞭炮。这种古老的、驱赶“年兽”的暴烈手段，曾将山羊和母鸡吓得失心疯以至逃窜无踪。更有甚者，从此隐居深山。

不过，老母猪见多识广，轻车熟路。时机成熟，它暗用丹田之力，将第一个毛儿短短、粉嘟嘟的小生命排放出来。

小生命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全身糊在粘液里。它跌跌撞撞，往前用力拱一拱身子，好像前方有奶-头一样。它是真的饿了。

李楠的消息一条又一条，直播春节晚会营业露脸的各路明星，询问猪仔状况。伴随春节联欢晚会的欢歌笑语，小猪一个接一个。该怎么描述它们呢…王路严拿着手机，哆哆嗦嗦，陷入了沉思。

在对小猪猪充满好奇的关注中，寒假便这样过去了。

接下来，地球从近日点向远日点不紧不慢地移动。冬去春来。

天气变得燥热，王路严的老朋友再度前来探望。那便是嘴角的火，和鼻尖酝酿的青春痘。这一年一度的苦恼，都懒得换一个位置。真敷衍！

这天晚上，王路严一回教室，便看到李楠桌上多了个笔记本。它精美的封面颇有设计感，整体呈粉紫色，绘有湖边一片茂盛的树林，上面有两个俏皮的大字——涟漪。

这风格，有点不对劲儿。他翻开笔记本，氤氲的香气扑面而来。扉页上一行淡蓝色的字：青春的涟漪，是一次又一次心动。这个笔记本像是女生的东西。

李楠拈花惹草了？

李楠一声咳嗽。王路严若无其事将笔记本放回原处。

李楠面色不悦问道：“知道是什么东西吗，就乱翻看？”

王路严一副不屑的表情：“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哪个小迷妹的心事罢了！”他记起赵北辰的话，从初中开始，李楠就桃花朵朵开。这个渣男。

李楠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么好奇的话，干嘛不亲自看一看呢。”他这么一说，王路严反而更不想看了。他摇头道：“说的好像谁稀罕这劳什子一样，我才没那么闲。”

李楠将笔记本啪的一放，神神秘秘说道：“你要是不看的话，会有人难过的。”王路严索性埋首题海，不再理会他。

晚上跑操结束，赵北辰一路欢歌笑语，携风雷之声，如佛祖下凡，降临在王路严座位上。

他大马金刀坐下，呼哧带喘。他一双小眼睛充满期待，问王路严道：“觉得怎么样？”

这没头没脑的问话。王路严莫名其妙：“挺好的。”

赵北辰声音稍低，问道：“精不精彩？最喜欢什么部分？”

王路严一脸无辜。

赵北辰见状，转向旁边的李楠。李楠双手一摊，说道：“小严不想看，我有什么办法。”

他拿出那本笔记本，放在桌上。

事情有点不大对劲。王路严懵懂说道：“女孩子写给李楠的情书，我看不太好吧？”翻看别人隐私，这两个小鬼头素质堪忧。

赵北辰拿起笔记本，恼怒又惊讶责问道：“什么情书，你脑子里天天都装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本大王的小说处女作！”

啊这…居然在高中横空出世！

李楠指责王路严道：“你脑子里，天天装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路严满头黑线。

标志自习开始的铃声响起。赵北辰小山一样的身躯站起，说道：“你俩尽快看，看完之后每人给我写六千字的读后感。不得有误。”

不知怎的，王路严松了一口气。晚自习剩下的时间，他抽出宝贵的三十分钟，匆匆拜读了赵北辰鸿篇巨著的第一卷。赵北辰博学杂收，涉猎甚广。以往种种，都体现在这本名叫《月明归》的武侠小说中。

故事的开篇，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埋名隐姓乡村多年的绝世高手被江湖中人发现踪迹。高手被发现的时候，刚从山上捡柴回来，“犹抱干柴半遮面”。闻讯而来的江湖中人苦苦相逼。无奈之下，高手便用手中的枯枝施展绝世剑法的威力，将对手“自左肩到右胯劈成两半，血乎拉的，惨不忍睹”…

赵北辰人缘极好，王路严读完后，意犹未尽，便把它推销给相熟的同学。这篇杂糅《基督山伯爵》、《萍踪侠影》和《追风筝的人》的小说，引起不小的反响，有一些热烈讨论。

当然，这一切都要避开班主任的耳目。王路严小心翼翼。直觉告诉他，“写作”这种饱含理想主义、但对高考毫无益处的行为，虽然没有违法乱纪，但一定在青苗高中的禁令中。

荧光棒、阳台纳凉、写作…等离开青苗高中后，一定要好好补上这一课。王路严的手指记起李楠裤子的触感。那个晦暗不明的实验室。和李楠的未来，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突然觉得心里特别不踏实。社会上的规矩，定然比青苗高中更加坚韧而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