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锦绣取了件外衣朝书桌前的毓沅走去。
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胤祐至始至终都没再来过烟波斋。锦绣不敢直接问毓沅,只好暗地里跟富察痕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富察痕也不好将事情的整个过程通通告诉锦绣,只好捡了重点告诉她说,无非就是他俩闹别扭了,至于谁对谁错,他自己也不知道。
锦绣听富察痕这么说,那是真没招了。胤祐的事,如果连富察痕都不清楚,那整个王府,还会有谁清楚呢。
毓沅虽然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任何话,也不曾动过怒,不曾伤过心,在锦绣看来,她就像是根本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若真是如此,锦绣也就罢了,可是,每到深夜,毓沅在临睡前那不经意间的一眼,是看向门外。锦绣这才明白,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应该还是惦记着的吧。
为此,锦绣也暗暗拜托富察痕,拜托小洛子,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把胤祐请来烟波斋。有些事总要他们亲自面对的,就算吵架,也好过这样冷战。
可是半个月过去了,胤祐就是不曾出现过。
锦绣走了过去,把外衣罩在毓沅身上,“小姐,夜里凉,多披件衣服吧。”
毓沅从书籍中抬起头来,浅浅一笑,说道,“去睡吧,不用管我了,一会儿,我看完这些也睡了。”
这些日子,毓沅整日整日的就靠书籍打发时间了,幸好当初胤祐搬走时,留下了不少供她阅览的书籍,日子才不显得苍白无力。
那日同胤祐争吵完之后,她便赌气不去理他,虽然小洛子也曾来过,说是请她去前厅用膳,可毓沅心中也是有傲气的,一想到在紫宸阁内,胤祐是那样心狠的说出那番话,她想想就来气。所以,小洛子来了两次,她就拒绝了两次,之后,小洛子就再也没来过。
两个同样都有傲骨的人,谁也不肯先低头,胤祐让小洛子去请了两次,见毓沅就是不理会他后,也拉不下这面子,索性就这么冷着她了。
“小姐,你都看了一日的书了,再这么看下去,会把眼睛熬坏的。还是明日再看吧。”
“没关系,我也还不困,去床上躺着也是睡不着,左右都是闲着,就多看会儿吧。”
锦绣见劝说无效,只好由着她去,“那奴婢再给小姐点根蜡烛。”
这几日,朝中琐事繁多,胤祐每每回到府里都已是深夜。
富察痕跟着他,也是被折腾个半死,他想起以前做参领时,远比现在闲的多,只要管好每日的操练便可歇息了,可是现在,跟着胤祐,不仅要去督促操练,更有不少军中的杂事要管,像那些将士打架闹事、违反军纪的事,以前他还亲自过问的,现在他根本忙不过来,只好通通都交给手下去办了。
两人刚踏入府门,便见小洛子早已恭候在门口。富察痕一见到他便打趣道:“你个泼猴,今日倒勤快,这么晚了还等着主子回府。”
小洛子自然不敢否认,一脸赔笑着偷偷望了眼胤祐,回答道:“瞧痕爷说的,好似奴才日日在偷懒。”
胤祐听他们嬉笑怒骂着,也没心情过问,只是见小洛子这么晚了还等候在门口,便问道:“府里有什么事?”
“呃……”小洛子眼见心事被胤祐看穿,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只好吞吞吐吐的说道,“锦绣姑娘来找过奴才……”
“烟波斋出什么事了?”
“没没没……左右不过是问问……问问……”
小洛子是不敢把话问完,之前为了请毓沅去用膳的事,被他二人折磨个够,这回他还怎么敢在胤祐面前提起毓沅?只是,锦绣来问过自己好多回了,小洛子虽然知道胤祐在生气,可他心里也是清楚的很,他主子的心里还是记挂着烟波斋的,这生气的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等哪日他俩和好了,若是被胤祐知道,自己知情不报,这罪名他可担待不起。
小洛子从来都觉得自家主子和毓沅是好说话的主,可他怎么知道,一旦他俩闹起矛盾来,就好像两头会吃人的野兽,稍不留神,自个儿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胤祐沉默着盯了两眼小洛子,小洛子的话虽没说完,他却已经理解了。这些日子,他又何尝不是耐着性子度日如年?心中多次忍不住想要去讲和,面子里子都可以不要了,可独独过不了那份铮铮傲骨之气。
自那年认识毓沅之后,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宠着她,让着她的,也许正是自己太过惯着她了,所以,一遇到事情,总是胤祐先低头认错。虽然,胤祐一直认为向自己喜爱的女人服个软也没什么打紧,谁叫她是自己心尖上的人?可是,这次他却偏偏要忍着,耗着,倔强着。
“富察痕,把明日军队整编的文书送去紫宸阁。”
“啊?现在?”
胤祐斜睨了他一眼,“累了?”
“不不不,奴才这就去取来送去主子屋子。”
富察痕临走前,还不忘瞪了小洛子一眼,这多事的小兔崽子,害的他今晚又不得好好休息了。这都过去半个多月了,富察痕开始有点盼望着,胤祐和毓沅能早些日子和好如初,不然,他这苦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只是,这一次,他有些吃不准,胤祐怎么能坚持那么久?这要是再拖下去,主子不急就该急死他这个奴才了。
富察痕又憋了两日,见他二人依旧不冷不热,状况如前,他开始琢磨着,是不是该去找毓沅姑娘好好聊一聊了。
本来,毓沅和胤祐的事,他这个做奴才的是没权利也没资格过问的,只是他们的冷战的起因是风素问的事,富察痕始终觉得只要事关风素问,那就是自己的事,即便她如今已经不在了,这种深入骨髓的观念,他依然改变不了,也没想要改变。
那日午后,富察痕终于逮到机会,趁着回府替胤祐取一封晨间遗忘在府中的公文,他绕道去了趟烟波斋瞧了瞧。
才刚自小舟上岸,远远便瞧见毓沅一个人静静的站在愈渊台上,那背影印在富察痕眼中,令他顿时恍然出神,如此清冷,如此静谧,仿佛是这些日子每到夜间的胤祐,如此相像。
富察痕猛然发觉,或许自己来对了,他俩之间,明明心中都记挂着彼此,可谁也不愿意先低下头,就连这倔强的脾性也是如出一辙。
迈上台阶,朝着愈渊台走去,他的步子铿锵有力,就算停在毓沅身后远处,也早已惊动了她。
毓沅没有回首,一听这动静,便知道不是那个人,只是这半个多月没见到胤祐,也同样没见到富察痕。她只知道他俩最近很忙很忙,常常早出晚归。而今日,在这个时辰见到富察痕,难道胤祐也已经回府了?
无论是否回府,他没有亲自过来,却又是打发了旁人过来,毓沅心里的坎,终究迈不过去。
富察痕却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没等她开口,自己主动交代道:“是我自己想来的,主子并不知道。”
毓沅闻言,转过身,虽然知道富察痕事事都会以胤祐为主,却也没想到他与自己会有什么想说。
“我来,只是想告诉毓沅姑娘,我自己的一些想法,或许那只是我自己的事,与姑娘和主子未必有关,但是,我想,我说了,或许能帮到姑娘和主子打开彼此的心结。”
毓沅怔怔的望了他一眼,并未接口。
富察痕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不反对自己述说,于是整了整自己的思绪,这才缓缓开口道:“素问姑娘的事,想必毓沅姑娘也知情,她确实是别人安插在毓庆宫的细作。如果,不是身份已经曝光,我想她也许至今依旧在毓庆宫卖命。曾经,我是那么心甘情愿的希望同她亡命天涯,可是,感情的事,不是我想,她就会愿意。她心里一直爱着一个人,从生到死,我想,那个人在她心中的位置从来都没变过。所以,那晚她才义无反顾的跟着四福晋派来的人走了。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亲耳听到的,素问姑娘亲口说的,就是四福晋的人。毓沅姑娘,你信或者不信,这都是事实。而结果,素问姑娘当夜回来后,情绪十分低落,哭了一晚之后,第二日便……”
富察痕说到此处,忍不住哽咽了,那段过往,就像一把利刃,每每想起,就好似在心头剌了一刀,每当旧伤愈合了,时不时又会有一道新伤。
“素问姑娘去世后,我不怕坦白的跟你说,我的心里是恨毒了四福晋的,若不是她的出现,今日,或许我和素问姑娘早日浪迹天涯了,虽然她爱的人不是我,但是我只要能陪着她,我也知足了。可是,那晚四福晋的出现,不知道是跟素问姑娘说了什么,竟会让她那么悲痛欲绝,就连活着的念头都没了。毓沅姑娘,我想,你应该也能体会那种心情的,哪怕我爱的人不爱我,我只要她好好的活着,就这样而已,可是四福晋,也就是你的姐姐,她活生生的剥夺我的希望,也活生生的逼死了风素问。毓沅姑娘,你说,你若是我,你会不恨吗?”
毓沅几乎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富察痕,激动、愤怒、凄凉、痛楚,她或许不能体会富察痕那种感觉,因为她从未经历过与心爱之人的死别,可是,她却为富察痕所说的故事深深动容。
富察痕嘴里恨毒了的那个人,真的是自己的姐姐吗?可是姐姐为什么要逼死风素问呢?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富察痕似乎看透了毓沅心中的疑惑,凝思了片刻才说道:“因为,素问姑娘心里爱的人,是四爷。”
一语既出,惊醒梦中人。毓沅吃惊望着富察痕,不敢相信富察痕说的就是事实,可是,所有的事,直到此刻,才终于能串联起来。
因为爱着四爷,所以,甘愿蛰伏在毓庆宫,也是因为四爷,所有,宁愿冒着生命危险,替他搜集宫中的消息。
而姐姐的出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同样是深爱着四爷,才会担心若是风素问落入敌手而成为四爷最致命的威胁,这才出面替四爷扫除一切不可靠的因素。
可是这样的姐姐,还是她所熟悉的姐姐吗?
毓沅心里很乱,她突然知道胤祐那天说的话并没有错,可是,她依旧无法接受胤祐与自己姐姐之间的矛盾,这让她又如何自处?
两边都是她最爱的人,若是他俩相互怨愤对方,她又该站在哪一边?
“可是毓沅姑娘,不是我替主子说话,有一点,你是真冤枉主子了,主子从来都没有怨过四福晋,甚至,就连我心头对四福晋的恨,也是因为他的开解而不恨了。再者,毓沅姑娘,你跟了主子那么久,难道还不知道他的脾气?只要是你的亲人,别说怨恨,就是连半点不敬,他都不会有。所以,他又怎么会诬陷栽赃四福晋?只是,这次事,四福晋确实做了,你再如何难以置信,也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那一夜,毓沅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午后富察痕的话,对她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她从来不会过问姐姐与四爷之间的事,如今突然发现,记忆中那个温婉的姐姐,竟也是能为了权力置人于死地的人,她一下子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而更令她难以面对的人是胤祐,如此说来,那日胤祐所说的话都是真的,原来,真正无法无法面对事实的人是自己。
可,尽管如此,他就可以对自己不闻不问么?
毓沅仿佛被架在了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即使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胤祐,可这些日子胤祐对自己的疏离漠视,这才是令她最伤心的。
从相识至今,他们之间也曾吵过闹过,却从来没有那么长时间的冷战过。毓沅害怕的不是吵架,而是不吵,因为越是这般的沉默,却开始了另一种疏远。
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第二日晚膳前,小洛子又一次来了烟波斋,这一次的目的自然是同前几次一样,请毓沅去正厅用膳。
因为有了富察痕的坦白,毓沅思索了片刻,便应下了,虽然胤祐还是没有亲自前来,可至少他主动来讲和了,毓沅想着,做人做事,都该给对方留有余地,也是给自己留有退路,便唤来了锦绣盥洗梳妆后,随着小洛子离开了烟波斋。
出了烟波斋,沿着风烟湖绕去,迎面正巧撞上悦灵与久久一行人,瞧着方向,似乎也是朝着正厅而去。
三人猛然遇见,彼此都尴尬的楞了一愣,自毓沅小产之后,胤祐便吩咐了王府上下,烟波斋不得他允许,任何人不的入内。
悦灵虽然气愤,却也不敢公然违抗胤祐的命令,她一直认为,对付毓沅这件事比起失宠于胤祐来说,实在是小事,只要毓沅还在府里一天,就不怕将来没机会。
“哟……这不是烟波斋的毓沅妹妹么?”久久见她俩相互对视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情,率先打破了这平静,“怎么,身子养好了?可以出来走动走动了?”
毓沅瞥了她一眼,不曾回答,却听悦灵也开口了,“久久妹妹说哪里的话,这位,你顶多只能称呼她一声毓沅姑娘,这妹妹二字,怕是她还担不起。”
毓沅听着她俩的嘲讽,杏眸微敛,心下实在不想多待,一转过头,问着小洛子,“他们,也是你主子请来的?”
小洛子咧着嘴,看了眼毓沅,又偷偷看了眼悦灵和久久,在场的所有人都盯着小洛子,就等着他把话说出来,可小洛子干笑着,这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他为难的呜咽着,怎么办个差事也这么难啊?不就是请人用个膳吗?居然会也被牵扯到主子的后院之争中去。他好怕又说错话,怕被主子的女人们责罚,可是这样的责任,他也忍了,不过就是些身体上的责罚,皮肉之苦罢了,他最怕的是,挨过皮肉之痛后,还要挨他主子的精神责罚,那简直是无法修复的伤。
“这……这……主子……主子他……”
“置喙本王什么呢?小洛子?”
就在小洛子吱吱呜呜了半天,不知该如何作答时,胤祐的及时出现,总算是解救了他。
小洛子一见胤祐亲临,如遇天兵般扑了过去,忙着给他请安,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的主子总算做了回及时雨,这要是再不来,他不是得罪嫡福晋就是得罪毓沅姑娘了。
“主子爷明见,奴才怎么敢置喙主子爷?”说着,他偷偷望了眼毓沅,暗示着她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胤祐。
胤祐环视了一圈,还真是齐全,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他挨个打量了眼各人的表情,幸灾乐祸如久久,傲慢无礼如悦灵,唯独毓沅的表情,复杂的不易看透,似有点不屑,似有点无奈,更有一丝求证的意味在等着自己回答刚才她问小洛子的问题。
刚才富察痕来禀告说嫡福晋一行人也在往正厅来的路上,他便预料会有事情要发生,这才赶紧出来救场,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