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桁到底还是没能兑现对常辞的承诺,临走之前,他给苍山去了信,拜托胡杨和方勾单照顾好常辞,又跟常辞道了歉,这次没有再承诺什么,他再也不敢轻易许诺了。
周桁与南荀坐在陆光士安排的马车里,谢暄骑马跟在外头,只听他道:“林砠屈已经被带回苍山了,本来应该是召开仙门大会昭告林砠屈的罪行,但是他在路上自毁筋脉,死了。”
周桁叹着气道:“林掌门到底当了半辈子掌门,大概是觉得丢不得这个脸面。”
南荀应道:“我看他就是做贼心虚,既然觉得丢脸,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呢?”
谢暄犹豫道:“他临死之前透露,千华散人是他杀的。”
周桁不由自主地摸上脖子上的那个玉佩,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南荀小心翼翼地看了周桁一眼,咬着牙恨恨道:“怪不得那日在苍山,他问了那么几个奇怪的话!”
其实谢暄没说完,千华散人之死,并不全是林砠屈做的,其中还有裴云起的手笔。
当年周桁消失,不只有谢暄一个人疯了似的找人。
教了十几年,疼了十几年的孩子,就那么消失了,千华散人怎能不伤心。他教的孩子,他当然知道心性如何,怎么都不可能做出那种弑父的事来。崖底不见人,千华散人先是找到东陵城,去找周邵对峙,周邵一口咬定周桁杀人,千华散人别无他法,只能循着些蛛丝马迹一路找到裴云起。
但是他找到裴云起时并不知道裴云起就是主谋,他去找裴云起是因为他记得多年之前曾经见过他,而裴云起又刚好出现在城主府,这定然不是巧合。
裴云起十分有礼地招待了千华散人,全程对于当年之事只字不提,千华散人对于裴云起不是没有防备之心,但他大概太过担心徒弟的安危,一时疏忽,总之二人分别之后千华散人就渐渐有走火入魔之相。
再后来千华散人遇到林砠屈,林砠屈一定要与千华散人一战,千华散人在交手过程中心魔发作坠落悬崖,葬身禁地。
周桁失神地坐在马车里,随着马车行走而摇摇晃晃,好一会儿,周桁仿佛轻轻叹了口气。
南荀难得安静下来,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人生起起落落,周桁无论如何都该是个不平凡的人。
周桁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他本可以坐拥天下,高坐明台呼风唤雨,却在刚出生就被迫踏上逃亡之路;刚开始逃亡,便被周逸救回家,从此平凡一生,只做个闲散的富贵子弟,五岁又被千华散人收为爱徒;若是以后就这么逍遥度过一生,对周桁来说无疑是一种幸事,可偏偏因为小时候的一次无心之举,招惹上裴云起,十七岁无端背上弑父的骂名,掉落万骨崖,从此销声匿迹。
如今好不容易洗清骂名,本以为可以就此安心了,却又要踏上上京之路,从此前路未知。
*
东陵城所辖地区不算小,周桁与南荀在马车上摇摇晃晃整整三日,才堪堪到了大军驻扎之地。
周桁本以为催英哲是个老将军,见了面才知道人家如今只有三十岁。
陆光士将人送到这里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将带过来的三人一一向催英哲介绍着。
“叛贼周邵已经降服,囚车压在前头,待入京听候圣上发落。”
“等等,”周桁叫住转身的陆光士,“我阿娘的遗体在何处?”
陆光士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柳夫人,看了看催英哲,催英哲道:“柳夫人的遗体已经先一步入京,只待公子进京,便能下葬,入土为安了。”
催英哲打量着周桁,觉得眼前这人似乎与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这人看着精神头不太好,看着不太像是会谋权篡位的人。
周桁抬眼对上催英哲的视线,对方丝毫不避讳。
一道身影上前,挡住二人互相打量的视线。谢暄面朝着周桁,道:“外头风大,回马车。”
催英哲震惊于周桁就这么听话地回去了,还想再说什么,谢暄却挡在他身前,道:“将军还有何吩咐,可以同在下说,在下一定代为转达。”
催英哲:“......”
人就在一窗只隔,需要你多此一举?
陆光士见着二人僵持着,打着圆场道:“将军,这位是苍山下一任掌门,下官先前在信中提过,还有那位南疆公子,与周公子一同前往上京城。”
南荀十分自然地拍了拍陆光士的肩膀,道:“多谢陆大人一路相送,既然人已经送到了,那么您就请回吧,我们还着急赶路呢!记着一定好好管理东陵城哦!”
陆光士头也不回地走了,南荀忍不住笑出声,惹得催英哲多看他两眼。
大军驻扎的地方距离主城较远,这里再往西三百里就是晋城了。
周桁忍不住朝那个方向多看了两眼,从前不知道,原来他先后在这里遇见了陈生和谢暄,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催英哲本应在前头压阵,但他向来散漫惯了,自顾自落后与谢暄并行,漫不经心道:“听说你与周桁是那种关系?”
他声音不算小,周桁正在马车内与南荀说话,冷不丁听见这话,略略有些尴尬,面上浮起一层红晕,一双眼不知该看哪里,看见小几上的茶水壶,假装镇定地倒了杯水往嘴里送去。
本以为这一话题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竟听见谢暄淡淡“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马车内的人听清楚。
周桁的脸顿时腾的一下红起来了。
南荀似笑非笑地看向车窗,微风扬起帘子,恰好迎上催英哲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双眼,南荀顿时抿直了嘴角。
“我与阿乔,相识于九年前,幸好,我们还有机会。”
催英哲一怔,“你们竟在一起那么久了?”
谢暄摇头,无奈道:“不到一个月。”
催英哲略有所思,道:“前朝太子妃,乳名妍乔。那柳玉琴倒是个重情之人。”
谢暄没搭话了,催英哲接着道:“你可知此路凶险,即便皇帝不杀他,也不可能放他离开上京,日后的每一日都是伴君如伴虎,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你陪他这一趟有什么用?”
周桁靠在车内默默听着,他心里知道,无论他让不让谢暄陪这一趟,他都是个自私的人。
催英哲还在继续:“你不可能永远留在上京城,那里不适合你,你应该直接带他走。”
谢暄眼睫半垂,道:“他不愿意。”大不了一起死在上京城。
催英哲在心里嗤笑着,想起临行之前那位皇帝交代的话,不知道该笑谁太过天真。
这位皇帝多疑,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人。无论如何,周桁必死。既不想留下个歹毒多疑的名声,又不能放任周桁活着,那么周桁只能死在路上了。
*
说是大军,其实这一趟,催英哲只带了八千人。
晚间不宜赶路,众人就近于林间安营,燃起火堆,支起锅碗瓢盆开始煮饭。
周桁一路上都没休息好,此时正大大方方靠在谢暄的肩膀上闭目养神。经过催英哲的一路调侃,周桁此时也不似往日那般害羞了。
谢暄轻轻撩了落在周桁额前的发,忽然听见什么响动,顿时全身一僵,肩上的人儿扬起脸,小声问道:“怎么了?”
谢暄眼睛盯住异响传来的方向,说:“林子里有人。”
周桁起身,“要不要报给催将军?”
谢暄动作轻柔地将周桁的头按向自己的肩膀,道:“再等等,催英哲他功夫不低,他不见得没发现。”
周桁哪里还能睡得着,小声说道:“会不会是朝廷派的人?派来......杀我?”
谢暄:“不会,我不会让你死的。”
南荀十分知情识趣,此刻靠坐在离二人稍远的大树边上啃着干粮发呆。
正发着呆呢,身边忽然多了个高大的身影坐在南荀身旁。
南荀叼着坚硬的干粮,偏过头看着这个讨厌的人,道:“催将军,你不去跟你的将士们待在一起,老是往我们身边凑作甚?”
催英哲笑了一声,问道:“你们南疆人说话都是这么冲的吗?”
南荀艰难扯下一块饼,噎在嘴里边嚼便答道:“我对阿桁说话从来不冲。”
催英哲笑着戳了戳他鼓起的脸,被南荀一爪子拍掉了也不恼,不解道:“那周桁究竟有什么好的,为何你们一个两个都围着他转?”
南荀:“他好看啊!”
催英哲:“......”
那倒是不假。
南荀嚼着嚼着突作呕吐状,左右翻找着包袱,催英哲见状直接将他自己的水囊拔开来递到南荀面前。
南荀实在噎得难受,也不管这催英哲有多讨厌了,接过水囊就往嘴里灌,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催英哲将两只手撑在身后,屈着腿好笑地看着南荀,嘴角笑意不止,“你何必蹚这一趟浑水呢?现在只是说的好听些,皇帝可能会留他一命,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周桁一定会死。”
南荀将那水囊重重砸在催英哲胸前,气道:“你不准胡说!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甚至间接帮他平息了东陵城叛乱,狗皇帝凭什么杀他?”
那水囊没了塞子,囊中的水汩汩流出,很快将催英哲胸前浇湿一片。
催英哲慢悠悠拿起水囊塞好瓶塞,道:“说话就说话,你说你发什么火啊?那谢暄都没你这么着急。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南荀怒目而视,脸蛋由于生气而泛起微红,远远的映着火光,似乎在催英哲眼里看见危险的信号。
“你不必试探,阿桁与谢暄好不容易走到一起,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
催英哲又缓缓扬起嘴角,歪着头道:“那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