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
庄宗皇帝正式下诏攻蜀,以魏王李继岌为行营都统,任命裴崇韬为平蜀招讨使,六万大军,浩浩荡荡开拔。
蜀主荒淫无道,百姓积怨已久。
因此,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胜仗,大军过处势如破竹,各州守兵纷纷望风而降。
十一月,大军兵临成都,蜀主王衍身披白衣,率领百官出降,蜀国覆灭。前前后后,不过七十余日。
至此,先唐的半壁江山已然光复,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大胜的消息传到洛阳,坊间奔走相告,街头巷尾一时喜气洋洋。
朝廷乘势颁布了正式册立魏王李继岌为皇太子的诏书,国之大事尘埃落定。
定鼎门大街、裴府门前,更是人山人海,前去拜会的宾客差点把门槛都给踏破了。
也不知道裴莫染那个家伙能不能溜得出来……李从珩包了一辆马车,停在龙兴观背后的小巷子里,焦急等待。
他们密谋了一个伟大的计划,趁着大人们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无暇顾及他们这些小辈,来一个潇洒的离家出走。
啊不对,应该叫做“闯荡江湖”。
他与裴莫染从小一起长大,以前长住太原,扫灭伪梁后又一起搬来了洛阳。
本朝太祖有沙陀族的血脉,在马背上打天下,因此朝堂内外人人尚武。
李从珩偏爱文墨而非刀枪,加上小时候体弱多病,总是被京中的纨绔子弟欺负,说他成天和小丫头厮混。
但没过多久,他们口中的“小丫头”就凭实力把这帮纨绔打得落花水流——
不管在哪座都城,裴莫染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存在。
从这条巷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七宝市集里的那棵合欢巨树。
但现在已经入冬了。
仲夏时节的粉雾繁花早已经随风而逝,如今远远望去俱是一片凋零之色,枝条萧索,黄叶枯败。
祈愿的竹简倒是还在,高高低低挂了一树,在风中寂寞地击响。
他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悸,想起那天,笑容明媚的少女伸手将他拉上马背。
雪龙驹载着他们风一般地踏过青石长街,快得他根本不敢睁开眼,只能紧紧抓着少女的衣摆,她飘扬的发丝呼在他脸颊上,有些疼又有些痒。
午后的暑气热得他面颊发烫,空气中好似有清甜的栀子花香。
光阴流转,暮色四合。
在这样的一个清冷的初冬,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品尝出仲夏的滋味,继而意识到,那就是心动。
等她来了,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对于这趟闯荡江湖的计划,他原本的心情是兴奋和期待,此时却已发生了微妙转变,变得忐忑起来。
可是,少年的绮怀并没能持续太久。
“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一人冷冷道,把李从珩吓了一大跳。
他转身,就看到一副闪着寒光的甲胄。
那人身量甚高,李从珩要努力仰头才能看清他的样子——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眉底是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那张面庞还很年轻,却已经有了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二哥?!你不是在太原吗,怎么……”
“是我在问你。”来者正是李从珩的二哥、李司沅的次子,李从瑢。
“我……我跟朋友相约、来……来龙兴观烧香的。”李从珩搪塞道。
“需要带这么多东西?”李从瑢用剑鞘挑开马车的帘子,里头是堆积成山的干粮、衣物。
他丝毫不留情面地点评道:“你从小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哪里像是将门之后?你唯一的长处也就是听话。如今连这点长处也没了吗?”
“我……”李从珩的性格本就温吞内向,几个兄弟里他最怕的也正是这位二哥。
二哥长年随父亲征战沙场,见面的日子甚少,但每次相见必然少不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以至于他都形成了下意识的生理反应,一见到李从瑢,说话就变得磕磕巴巴。
“马上随我回家。下个月,父亲也会回京,你可不要乱跑。”李从瑢拎起李从珩的衣领,不由分说地把他拖上了马车,吩咐仆从往明义坊驶去。
“但是、但是我真的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李从珩急了,“至少,让我跟朋友说一声吧!”
“有多重要?杀敌还是建功?”李从瑢一口回绝,眼皮都不抬一下。
离家出走看来是不可能了,但至少,他得再见一面裴莫染,和她好好告个别。
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觉得这场道别非常,非常,非常重要。
思及此处,李从珩把心一横,直接跳下了飞驰的马车!
他见过裴莫染飞身下马,身形如燕子般轻盈,但轮到他自己的时候,完全控制不了躯体和四肢,摔在地上滚了两圈,搞得灰头土脸,手肘、手掌都蹭破了皮。
还好,没有撞到脑袋。
他爬起来拍了拍尘土,跌跌撞撞地跑向约定的那条小巷。
“二公子,要追小公子回来吗?”仆从问道。
“算了,废物点心一个,量他也走不远。派个人远远地跟着吧。”李从瑢淡淡道。
李从珩一开始是站着等,实在乏了,就挨着墙根蹲下歇一会儿;怕裴莫染瞧不见他,紧接着又站起来了。
这样起起落落好几个回合,直到商铺关门,小贩收摊,龙兴观的游人香客都陆续离场。
直到暮鼓声声,夕阳西下,人影散乱;直到夜色降临,城门落锁,明月高升。
他也还是没有等到那个人。
***
薄暮时分,城南官道上,一人一马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与夕阳一起消失在地尽头,只留下一抹青黛朦胧的山色。
裴莫染本来与李从珩约定,在龙兴观后巷碰头,然后一起从定鼎门出城。
可是偏偏那么不巧,她远远地就望见了李从瑢。
京城之中的权贵子弟,她从来也没怕过谁——除了李从瑢。
他今年二十有二,早已不与他们这些小辈厮混,但回想起从前相处的情景,那种压迫感总是挥之不去。
还是在太原的时候,某月某日她和李从珩沉迷斗蛐蛐儿,不小心忘记了世伯的生辰,被李从瑢找了过来。罚站了五个时辰不说,更可怕的是,从那以后,太原城里所有斗蛐蛐儿的小摊都不见了……
这回,李从珩肯定是走不掉了,她可不想也被捉回去。
本来还犹豫着想告别一声,但眼见着李从珩被提溜上了马车,再不走,城门就要落锁了。
她不能错过今天这个千载难逢的出走机会,于是拍了拍雪龙驹,掉转马头,从旁边的厚载门疾驰而出。等回来再找机会跟他道歉吧!
一开始,她心里还有些小小的遗憾和忐忑,但出城之后,越往前走,视野就越开阔。
平芜千里,雁字成行。
蓦然回首时,只能望见苍茫暮色中城郭厚重的剪影,和城头明暗不定的灯火。
洛阳城内,是市井繁华,洛阳城外,便是江湖落拓了。
裴莫染闯荡江湖的念头由来已久。虽是女子,但她从小就深得祖父的喜爱,陪他一起走南闯北,行过山水辽阔,也渐渐学会看各式各样的地志舆图。
几个月前,在七宝市集上,她恰好买到了一份从长安入蜀的舆图,据说是当年明皇御驾经过的路线。
而洛阳到长安这一段路程官道畅通,以雪龙驹的脚程,约莫十日就能抵达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