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殿内,素缟宫人架起了一道描着浅墨山水的屏风。
风雪中,孟皇后身披纯白大氅款款而来,早在殿内候着的几位官员停住了小声议论,为孟皇后让路。
孟嫒带着寒气,拂地的素白衣裙上还沾着尚未消融的雪花。她走进殿中,坐在主位之上,描摹山水的屏风就慢慢遮在她的眼前。
“下官参见皇后。”
礼部尚书崔岸这时候跟别的官员一样,朝孟皇后躬身行礼。
崔岸原先与群臣因各执己见而辩得面红耳赤,深觉灵芝殿内满是混沌氤氲,而孟皇后携残雪而来,则为殿中带来许多清爽气息。
崔岸这才觉得脑子够用了。
他在孟皇后令平起身后,上前两步,垂首称:“娘娘圣安,臣有事容禀。”
“允。”众人只闻屏风后的孟嫒一字之言。
得令后,崔岸将近日由自己手下主事的事宜一一道来,娓娓而谈。
皇帝驾崩,孟嫒作为帝后需要处理的事情有很多,首当其冲的就是礼部尚书提出的关于大行皇帝入殓的仪式。
崔岸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唯一出问题的就是大行皇帝的谥号。
这也是先前灵芝殿内,孟皇后未至之前,崔岸与群臣商讨争议的地方。
犹豫再三,崔岸提议说:“臣以为‘怀’字尚配大行皇帝。”
户部侍郎闻言嗤笑,直言道:“远不如灵厉幽啊,尚书大人好不用心。”
“大胆。”孟皇后身侧宫女连蔻斥道。
户部侍郎季琛应声跪下,遥遥瞧了一眼屏风后恭肃端方的孟皇后。
“臣自知失言,望娘娘宽宥。”季琛伏首道。
孟嫒语气严肃,“季卿失口乱言,罚去半年俸禄,当是惩一儆百,望诸卿敬终慎始。”
群臣俯首称是。
紧接着礼部尚书崔岸又试探性地提了二三个平谥。
怀。
顺。
思。
崔岸一字一字出,但他也心知这些都不好。于是最后灵芝殿内,众臣俱缄口不言。
其实大行皇帝楚阑是个无作为的昏庸帝王,谥号从恶,这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怎奈何大行皇帝有一贤后,诸臣是不忍孟皇后百年之后还被冠上昏君某帝后的名号。
因此除了季琛这般激进臣子,崔岸等人都想将大行皇帝之谥由恶转平,怎地也不可让孟嫒在后世受楚阑的污名所扰。
这时一小黄门匆匆从殿外赶来,噗通跪倒在灵芝殿内,上气不接下气,“禀皇后娘娘,俞将军,俞将军他……”
还未等着小黄门说完,两队风尘仆仆的将士带刀闯入灵芝殿。
在孟皇后的贴身宫婢厉声斥责无效之时,一身着玄甲配金鳞宝剑的青年身上覆雪而来。
青年如雪山松柏,清霜之下是难掩的青苍颜色,他挺直脊背,按剑而行时,更显刚毅无俦的风姿。
“俞将军?”
“未得诏令,俞将军怎可私自从边关回京?”
被将士压在身后的群臣见状,直呼俞黎忤逆。
青年扬起头,睨了众人一眼,讽刺开口,“陛下归天,我回京力助娘娘……若是地方藩王意图不轨,你,你们,谁能护住皇后?”
俞黎剑眉一横,冷意似星子一般从眼中射出,将他眼中的这些软弱文臣杀了个遍。
见文臣只敢轻言他违逆不轨,而无力反抗,俞黎冷冷一笑。
紧接着,他上前两步玄甲重落在地,朝孟嫒行跪拜大礼。
“皇后娘娘,臣回来了。”
这时俞黎的语气可比先前怒斥群臣之时,远要温柔和煦得多。
山水屏风后的孟嫒没有立即让他起身,俞黎便也心甘情愿地跪着,而众人也在等孟皇后表态。
众臣想知道,孟皇后对于俞黎这样一个权倾朝野、以下犯上的镇北将军,做如何处置。
孟嫒冷看俞黎托着重甲跪地,思量过后,微微垂眼,敛去眸中的似雪寒意,才道:“将军为楚立下不世之功,将军请起。”
众臣正疑惑俞黎何来的功绩,只听孟嫒似笑非笑道:“吾已收到传书,俞将军骁勇善战,大败南渊,南渊太子主动求和,兵退玄雍关。”
群臣愕然,看向俞黎的眼神越发晦涩起来。
不曾想这俞黎竟如此善战,不过四个月的时间,就将南燕打退。此番无诏回京,眼见孟皇后的态度是再不打算与之计较。俞黎若此后留在京中,其将军之权柄将有达顶峰之势啊。
群臣神色凛然,默声垂首听孟皇后说诏。
“此战之后,楚国泰民安,俞将军当赏。”孟嫒顿了一顿,缓声说道:“这也算是大行皇帝在世功绩。”
话音落下,俞黎倏忽看向孟嫒,只是隔着屏风,他无法看清屏风之后她的容颜,因此面色深沉,心中愈发感到不平。
但他无法反驳孟嫒,因为……
俞黎垂眼,眼中落寞可见,难得不争不驳。
孟嫒将俞黎出生入死的功劳也一并算在大行皇帝头上,很明显是在为楚阑贴金。
果不出其然,孟嫒见俞黎无所反应,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下去。
“吾以为大行皇帝谥号以‘惠’字极好,外有将军骁勇,内有诸卿共守河山。众卿若无异议,即日诏令天下,以大行皇帝为楚惠帝。”
惠,仁慈爱民。楚阑显然配不上。但若是如前朝惠帝一般,是软弱无能之辈,依凭臣子后妃而不致使国家分崩离析,倒也合情合理。
众臣皆称孟皇后拟此谥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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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俞黎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本商议要务的议程暂时搁置下来,众臣及俞将军带来的将士一同退出灵芝殿,只留下俞黎一人,孟皇后显然要先行安抚好这个手握重兵的将军。
皇帝驾崩,举宫发丧,宫里宫外都挂上了白绫,点上了白烛,唯有俞黎格格不入。
孟嫒指了指,尚服局的宫婢就将悼裳放在了俞将军的眼前。
俞黎挑眉,他心中极不愿为那个昏君做悼。
但是孟嫒说:“请君更衣。”
她知道的,不论她说什么,他都会去照做,何况此等不过小事尔尔。
俞黎一手拎起悼裳,大步流星向后殿走去,更替了湿滑粘腻的铠甲。
他本身形高大,悼裳在身上又宽大悬垂而下,剑眉星目,品貌之间,气宇更盛。
孟嫒赐坐,俞黎顺从坐下。
不等孟嫒开口,俞黎自先说道:“不知皇后方才所言可还作数?”
“本宫还是那番话,俞将军有功,当赏。”孟嫒道。
俞黎笑了笑,他的目光在孟皇后两侧宫婢的身上扫了扫,随后说:“那还请娘娘屏退左右。”
孟嫒没有即刻答应。
等到俞黎不耐,她才允声令宫婢退下。当然孟嫒并未散去全部宫婢,尚且留下一二衷心仆从。
俞黎不在意这些微末细节。
左右两侧宫婢退去后,俞黎不顾礼法从座位上站起,直挺挺地站到屏风面前。
他当然知道,天地之间,除了孟嫒无人能打开这道屏风。只因这屏风不是屏风,而是孟嫒的一页心扉。
所以俞黎能做的,便只有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将军何求?”孟嫒问。
“臣请皇后赐婚。”
“何人?”
“孟氏宁宁。”俞黎答。
孟皇后的贴身宫婢闻此言,心中惊骇,一时呼吸停滞,不敢多有动作。片刻后,缓和心绪,才敢稍稍抬首看一眼孟皇后的神色。
孟嫒眉心微蹙,半晌道:“将军开这样的玩笑,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谁知俞黎没有半分收敛。
“皇后娘娘,陛下已经去了。”
孟嫒正襟危坐,“可大楚的江山还未亡,我仍是帝后。”
她莹白纤弱的手指此刻已轻轻捏起,倒不是紧张所致,是她觉得俞黎狂妄且不好掌控,着实麻烦。
俞黎的野心,孟嫒知道。但从没有过像如今这般将她逼到断崖绝路。
他想做什么呢?明知不可为,偏心生妄求。
俞黎伸出手,贴着屏风,遥遥指了一点。他的指腹滑过细腻光洁屏风纱,收手后便折身而去,他一边说话,一边大步走向殿门。
“三年,我只给娘娘三年的时间,到时候娘娘还没有松口的话,……我又何须管他江山永继。”
眼看俞黎的背影渐消渐远,孟嫒被他气笑了。
他当真以为,三年之内,她既不能收回兵权,也不能找到代替他的人吗?
孟嫒阖眸微嘲。
俞黎是一只虎,可孟嫒并不是一只兔子,孟嫒是一匹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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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蓬莱殿,宫侍捧来一瓶素梅花,花上尚有雪星,是才从梅园剪下就被献入蓬莱殿。
孟嫒倚靠在美人榻上,梅雪清气在鼻翼间若隐若现,她抬眼瞥过去,就见素衫文弱侍郎捧花躬身立于她眼前。
“你来做什么?”孟嫒认出季琛。
季琛瞧了瞧内殿只有近身侍奉的宫婢,便忽地跪地讨饶,“表姐,我知错了,我还靠着我那半年俸禄养家糊口呢。”
“表姐娘娘……”
“太后表姐……”
孟嫒一个眼神过去,季琛便不敢再多言语。
侍郎才娶贤妻,就被上位者贬了薪俸。只是依他家世荣华,怎会在惜二两银子。
孟嫒表情严肃了些,“究竟此来何事?”
季琛微笑,沉手放下梅花。
“娘娘,新梅才出旧梅枝,此江山永继,需来日有人。”
孟嫒没有应声,心思仿佛都在素白梅花上。
季琛见她如此,顺势跪坐在她的榻前。
季琛在她耳边叨叨,“德帝十六个儿子,在德帝崩逝后,只活下来六个。”
“先太子。”说着,季琛朝西拱手。
“大行皇帝。”
“西北封藩凉、定的豫王。”
“养在洛都别宫的双生子十二、十三王爷。”
“还有京中南华别宫的十六王爷。”
说罢,季琛兴冲冲地看向孟嫒,却见她眉目之间若冰霜寒雪,季琛一时哑声。
许久之后,才低着嗓音对孟嫒道:“表姐,你这般瞧我也不济事,此事是姑丈的意思。”
孟嫒冷冷扫了他一眼,“那依父亲高见,如今之局势,该奉谁人为君?”
季琛见孟嫒未曾气恼,赔笑说:“其实奉谁为君,对孟氏而言都无二差别。只是,按姑丈的意思,十六王爷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吾记得他的生母季昭容是你的姑母。”
季琛见她神情淡淡解释道:“娘娘多忧了,季昭容不过是臣下的父亲从旁支挑出来特意献给德帝的美人。与我季家其实没什么关系。”
“此事事关帝统,仍需慎重。”
季琛知孟嫒这样说,只是不愿应允孟氏,奉此子为君。正当他愁眉,苦苦思考该如何劝动孟嫒心意,季琛脑海中忽地浮现出南华别宫里十六王爷的那张脸。
他笑了笑,颇有些笃定的意思,“不如去见一见十六吧,臣下几日前见过那孩子,瞧着模样是有些灵气在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