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最直白的恶,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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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后,时间久到她忘记了具体是过去多长时间,那种感觉都没有被漫长的时间冲淡。
那是最直白的恶,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恶。
传闻中的两面宿傩,嗜血暴戾,心思诡谲,没有善恶观也没有同理心,走到哪里,总会带着一股子溢满铁锈味的风。
平安时代的人们笃信妖怪和诅咒的存在,人类的恐惧源自于未知,未知即是异端,未知即是不洁,不洁的异端,势必会给人带来灾祸与疾病。
诅咒之王两面宿傩,便是灾祸与杀戮的代名词。
有传闻说他曾经是个人类,肉||体畸形四手四眼、天生携带着诅咒降生的人类,幼年时曾被人类排斥、驱逐,被人类视为不洁的污秽。
善与恶,好与坏,没有人类的善恶观也没有同理心,所有的行动指标都是自己高兴与否,人类也好,诅咒也罢,谁死谁活,怎么样都好,他打心里无所谓,会千里迢迢跑到平安京,纯属是好奇心在作祟。
一来是八岐大蛇游荡到了平安京附近一带,二来是据说平安京出了个能精通五行操纵鬼神的阴阳师,以及,最近一段时间,平安京里阴阳师和咒术师似乎不太对头。
说白一点,他就是来找茬的,顺便来吃瓜。
但凡是个聪明人都明白现在的阴阳师和咒术师是淌浑水,淌进去一个不小心,保不齐就被淹死了。
偏偏两面宿傩是个思路和走位都十分狗逼的乐子人,走到哪里,事情搞到哪里,自己要热闹起来,就不准别人做清净。
托他的福,奈奈觉得自己未来在平安京是别想有清净日子过了。
从开头到现在,奈奈有意无意地察觉到两面宿傩的乐子好像找到她自己身上来了,小动物的直觉从来没有这么准确过。
磅礴的灵力和暴戾的咒力撞在一起,掀起巨浪撞击断崖一样的冲击力。翻滚的轰鸣声宛若远古巨兽含在喉咙里的低吼声一样,一起一落,回荡在漆黑如墨的山脉里。
两个狗大人的会面一直持续到了第三天的夜里。
铺天盖地的乌云将星光和月亮笼罩在其中,大片大片的阴影泼落下来,夜晚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
沾满尘土的风一瞬间被撕扯开来,空气发出近乎是哀嚎的尖啸。
奈奈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往这边过来了,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本能已经驱使她做出了反应,小姑娘反手握住了刀柄,清冽如水的刀身盈满了冷厉的银光。
刀锋滑开雾纱一样的烟尘,划出漂亮的弧光。
纱帐一样的尘嚣被尖而长的指甲撕开,宛若扑过来的野兽张开满嘴的獠牙,即将要把她开膛破肚的时候,却停在了半空中。
退魔刀的刀身被轻而易举地捏在了手里,合拢的手指将轻薄的刀身夹在了中间,避开了含着咒与灵力的刀锋。
即便如此,与刀身接触到的皮肤仍然发出铁板炙烤肉类时才会发出的滋滋声,烤肉的味道。
两面宿傩‘啧’了一声,“麻仓叶王真是做了一把麻烦的刀。”
四眼四手的恶神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的身高优势,像是拎小鸡仔一样,把小孩从地上拎了起来,还掂了两下。
“怎么看都是很弱的样子啊。”两面宿傩摩挲着下巴,用打量一块五花肉的眼神打量着被他拎在手里的小孩子,“肉也不多。”
奈奈的眼角余光看到了麻仓叶王的脸,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麻仓叶王的脸上露出如此冰冷的表情。
站在麻仓叶王两侧的前鬼与后鬼停住了手中的动作,诡谲硕大的眼珠死死盯着她的方向,一时间有些惊悚的感觉。
两面宿傩把小孩拎到了自己面前,黑紫色如同鹰勾一样的指甲伸到了她的面前,三两下割断了麻仓叶王给她重新绑好的绷带,苍蓝色的眼眸暴露在了视线里,宛若无限延展的天穹。
小丫头片子眨了眨眼睛,眼皮子转而耷拉下来,那双象征着强大和美丽的眼睛,硬生生地被她瞪成死鱼眼。
你们打架就打架啊,干什么要波及到她一个无辜的宝宝?
两面宿傩对着麻仓叶王的方向掀开了嘴角,把人往咯吱窝里一夹,满满的嘲讽与挑衅。
小丫头满脸懵逼,还有点委屈,你们打架就打架,怎么还带绑票的?她做错了什么,她还是个宝宝。
“我劝你赶紧放开我。”奈奈耷拉着死鱼眼,被割断的绷带要掉不掉地挂在脖子上。
“你在教我做事?”
两面宿傩低垂着眼眸,以俯视的姿态,打量着被他拎在手里的孩子。
众所周知,两面宿傩有两双眼睛,正常人有的眼睛他有,正常人没有的眼睛他也有,开裂在眼尾底下的眼睛稍微抬起了一点眼皮子,宛若开合的鱼鳃。
两面宿傩把小孩拎了起来,像是拎起一个什么新奇的物件,摩挲着下巴开始旁若无人地打量起来,末了还歪了一下脑袋,目光越过奈奈,落到了麻仓叶王身上,满脸正经人的表情。
“你不会没看出来吧。”两面宿傩嗤笑一声。
麻仓叶王眯了眯眼睛,毫不客气地嘲讽回去,“你都看得出来,我怎么会没看出来呢?”
收到嘲讽的两面宿傩也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兴致盎然地开口,“虽然没有非常明显,但是这个小丫头,她跟我,本质上,非常相像……”
须臾过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发出一声突兀的笑。
“你被谁诅咒了?”两面宿傩笑着开口,笑容依旧充满了浅浅的嘲讽。
话一落音,密密麻麻的痛感再次从手上蔓延开来,刺目的雷光在眼前爆裂开来,两面宿傩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点,小孩的手上不知道多了一道符咒,符咒非常的简陋,就连画符的工具也仅仅是血液和随手撕下来的衣角。
拎住小孩后衣领的手一松,转手却朝她的脖子掐了过去。
恶神没有放过小孩的意思,小孩也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奈奈眼角余光在两面宿傩的四只手上掠过,目光转身即逝。
四只手很麻烦,也非常方便。
要命。
她居然有点羡慕两面宿傩有四只手。
但凡她有四只手,批文书的速度起码能快上一倍,下笔如疾风。
叠在一起的符咒接连爆开,迸溅的雷光擦裂皮肤,空气被撕扯之时发出的尖啸声纠缠在一起,纷乱如纠缠在一起的蛇群。
锋利的巨斧分开空气,手持巨斧和盾牌的两个式神一瞬间出现在了肆虐的雷光之中,金属碰撞的声音振落云霄,脚底的大地惊恐地战栗起来。
有什么人出现在了奈奈身后,小丫头又双叒叕被人拎着后衣领子提了起来,对方拎着她的后衣领子,手上转了个圈儿。
小丫头回头就对上了面带迷人笑容,额角青筋暴起的大阴阳师。
奈奈顿了顿,伸出了自己的罪恶之手,在他脸上瞎揉胡捏了几下,耷拉着死鱼眼,“不想笑就不要笑。”
被捏着脸的大阴阳师稳如老狗地发出一声‘呵’。
奈奈放下了自己的咸猪爪,乖巧如鸡,稚嫩的脸庞上还带了点委屈,漂亮的猫眼里眼泪花花,“我啥都没干。”
真能怪她吗?她只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宝宝,狗逼自己要跑过来找茬,尤其是两面宿傩这种狗到深处不做人的狗逼,她能咋滴?
破空的声音传来,有什么东西被掷了过来,结界的弧光在黑夜里亮起,蕴着退魔灵力和咒术的刀干脆利落地嵌入结界,淬着冷光的刀锋贴到了麻仓叶王的眉心。
两面宿傩掀起唇角,“啧”了一声。
麻仓叶王稳如老狗地把刀拔了下来,提着刀柄把刀戳进了奈奈的刀鞘里,“拿好。”
“哦。”奈奈小鸡啄米点头,乖巧如鸡。
柔软的月光拨开了厚重的云雾,落霜一样月光泼满了一片狼藉的山脉。
沙沙的风声拂动破败的阔叶植物,笼罩在大地的沙尘一点一点地散开。
两面宿傩似乎是满意了,猩红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了一点,姿态甚至带了点闲适和慵懒,活似一只吃饱喝足的老虎,吃饱喝足之后,还有功夫来捉弄小孩子。
霜华似的月光染上了眉梢,麻仓叶王柔和的眉眼看起了多了一点凉薄的感觉。
麻仓叶王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些冷意,“还要继续吗?”
两面宿傩姿耷拉着眼皮子,“你生气了?”
麻仓叶王压低了眉头。
两面宿傩嗤笑一声,“对这个小丫头出手,就让你这么生气?”
麻仓叶王意外地保持了沉默,两面宿傩四只手抱着胳膊看着他,目光带了些打量和揶揄,另外一双眼睛却将目光放在了被麻仓叶王藏在身后的小丫头身上。
两面宿傩的目光动了动,他在看那个小丫头,小丫头也在看他,视线貌似是他的四只手臂上,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他都看不懂的目光。
麻仓叶王的眉头抽动了一下,大阴阳师转头就在小破孩子脑门上砸了个爆栗。
被砸疼脑袋的倒霉孩子捂着脑袋,苍蓝色的眼睛眼泪花花,超大声地控诉,“你为什么又打我?”
麻仓叶王眼神死地看着她,“正常人会想有四只手臂吗?”
“你不把文书扔给我,我会想有四只手吗?”奈奈眼泪花花,超大声地控诉。
两面宿傩侧目。
麻仓叶王眼角抽搐了一下。
奈奈顺杆子往上爬,“不能怪我!我还是个孩子!”
麻仓叶王:“……”
谁家孩子会是这么个糟心的倒霉玩意儿?
两面宿傩饶有兴趣的摸了摸下巴,看着对面突然开始内讧,看热闹的架势,就差用四只手鼓起掌来,高喊‘打起来打起来’。
“麻仓叶王。”两面宿傩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到了对方家的倒霉玩意儿身上,“那些垃圾东西会放任你把这个小丫头待在身边吗?”
麻仓叶王温和地笑了,宛若雪山终年不化的积雪,“那又如何?”
“他们做不到。”麻仓叶王的笑容温和有礼,那双眼睛露出来的目光却像雪山终年不化的冰湖,“因为他们……非常渺小。”
两面宿傩动作一顿,转而突然大笑起,肆无忌惮的笑意在满目疮痍的山林里响起,狂妄又任性。
麻仓叶王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笑完。
好不容易等他笑够了,对方的目光却落到小丫头身上,猩红色的双目直视苍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包括这双眼睛的主人,会是他们垂涎不已的东西。”
“就这么混迹在人类之中真的好吗?”两面宿傩说,“一个一个又矮又弱鸡的东西,揣着不符合他们存在的欲望,实属可笑又无聊。”
夜晚的风缱绻舒卷,树荫婆娑的声音慵懒,恶神吐露的言语宛若蛊惑。
小丫头陷入了沉思,末了这倒霉玩意儿认认真真地开口,“大概是人类做的饭好吃吧。”
宫宴的时候才能吃到的高级点心,麻仓叶王的式神做的饭,还有各大家族的厨子做的菜……吸溜……
麻仓叶王:“……”
他就知道。
两面宿傩侧目,余光督了一眼自己的随从。
突然觉得好像挺有道理的,人类没别的什么优点,就是偶尔能出几个厨艺好的厨子,有的还挺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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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麻仓叶王来说,人类的心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懂的事物,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懂的事物。
平安时代的人们,大多数都会将疾病和灾祸归咎于鬼神作怪,而麻仓叶王恰好是连鬼神都能驱使的人。
不希望麻仓叶王出现在眼前的人在平安京分布范围非常广阔,恰好麻仓叶王本人也不希望看到他们,既然相看两相厌,倒不如不见。
可是很多事情往往不会那么如人意。
麻仓叶王是「灵视」的持有者,简单来说就是被动读心,拥有这种能力的人,无需眼观,无需耳闻,便能掌握他人内心及其本质,越是强大,越会不受控制地听见他人的心声,连带着负面情绪也会一同流入,甚至会导致自身孕育出诅咒。
越是强大,越是会招人忌惮。
麻仓叶王计划在处理完两面宿傩的事情过后离开平安京,理由是前往出云,开凿出云位于东北艮位方向的鬼门位置的大山,修建镇压妖怪和诅咒的鬼门,并上奏了朝廷。
每一年,地方和朝廷都会出现官员调动。
这个节骨眼上让麻仓叶王离开平安京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但是在权力面前,其余的事情总是会被选择性无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有太多人不希望麻仓叶王继续留在平安京,麻仓叶王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依旧选择了无视。
人类的心塞满了丑陋又扭曲的东西,既然他们自己都不怕招致怨恨和诅咒,那他又何必多管闲事?
计划原本是在处理完两面宿傩的事情之后便启程离开京城,但是中途出了点意外,罪魁祸首是两面宿傩这个搅屎棍子。
当天现场有不少目睹奈奈眼睛的术师,消息往外传是避免不了的事情,五条家收到了消息,苦苦寻找了多年的六眼落在了麻仓叶王的手里,还是传闻中麻仓叶王流落在外被找回来的孩子。
虽然流落在外被麻仓叶王找回来的孩子本人拒绝这个身份。
麻仓叶王前脚回到平安京,后脚官职调度的诏令下达了,后后脚五条家的老头就带着几个杂七杂八的人不请自来。
麻仓府邸里没有什么人,除去奈奈和麻仓叶王这两个正儿八经的人类,就只有满屋子的式神和股宗这只小猫咪。
麻仓府邸头一次出现这么多两脚兽,股宗显得很是好奇,奈奈把乱逛的小猫咪抱了起来,放到了臂弯上。
“不要乱跑。”奈奈垂眼看着在她的臂弯里拱出一个脑袋的虎斑猫,“这些人对你来说很危险。”
他们不会在意一只猫的死活。
股宗的耳朵抖了抖,他不是很理解奈奈话里的意思,但他知道奈奈不喜欢这些人。
趴在奈奈怀里的虎斑猫抬头,奈奈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发现一个眼熟的老头子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察觉到视线被当事人发现了也没有要收回视线的意思。
奈奈若无其事地抚摸着虎斑猫的脊背,淡淡地开口,“有事吗?”
老头子顿了顿,“我们见过。”
“哪里?我不记得。”奈奈嗤笑一声。
老头子的脸色一僵,眼底的波澜微微起伏了一些,昏黄的眼珠泛滥着微不可见的怒意。
老头子深吸一口气,像是极力在压抑自己的怒火,“你是六眼,你是菅原道真的子孙,你应该回到你的家族来。”
奈奈扯开嘴角,笑容里溢满了嘲讽的意味,“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虎斑猫抖了抖耳朵。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脸庞,都在告诉告诉他,这是他熟悉的人,可是虎斑猫却觉得这样笑起来的小姑娘很陌生。
奈奈摸了摸虎斑猫毛茸茸的脑袋,眯着眼睛看着面前半截入土的老头子,“有什么话,你可以接着说。”
她今天没有在眼部缠上绷带,苍蓝色的眼瞳直接暴露在空气里,像是浮动着星辰光辉的磅礴大气,仿佛能透过这具苍老干瘪的皮囊,一眼看到里面扭曲丑陋的灵魂。
“家族非常地担心你。”老头子浑浊的声音响起,声音柔和了不少,似乎是意识到来硬的不行。
“这句话你信吗?”奈奈温和地笑了,鸦羽一样漆黑的发丝贴着柔软的脸颊,越发衬得小孩眉眼柔和。
老头子莫名觉得这样的笑容很熟悉。
“我师从麻仓叶王。”奈奈微笑。
冰冷的感觉顺着手脚攀爬上了四肢,老头子花白的胡须像是雪风里的苦败的野草,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奈奈。”
门口传来温和的声音,白衣红底的大阴阳师慢悠悠地晃悠进来,宽大的袖口几乎要垂到了地面上。
大阴阳师的目光停顿在抱着虎斑猫的小孩身上,温和地笑了,“股宗也在这里。”
“麻仓……”
老头子张嘴想要说话,却在麻仓叶王看过来的那一刻,将即将要脱口而出的名字吞了回去。
麻仓叶王表情柔和地看着这个半截入土的死老头子,温和地笑了,“有什么事情吗?五条家的族老大人。”
老头子的瞳孔骤然收缩,僵直在了原地,宛若一只被人掐住了颈脖的鸭子。
“没有别的事情的话,就不要随便跑到别人家的后院里来,我会非常困扰。”麻仓叶王的表情带着浅浅的笑容。
“请到大厅里一叙。”麻仓叶王让开了前往大厅的路径,跟在他身后的式神做出了请的动作。
鬓发霜白的老人脸色苍白。
大阴阳师和小孩的表情在脑海中重合起来。
——我师从麻仓叶王。
——麻仓叶王有着看透人心的能力。
所以——
“这样的话,连你自己都不信,就不要说出来给我听啦,死老头子。”漂亮的猫眼弯起,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笑容无比肖似麻仓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