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笙额角被鞋跟砸破一条血糊糊的口子,眼神沉下去,船上有捆完缆线剩余的尼龙扎带,他三下五除二,将人从手指到手臂勒个遍。
商亭小时候看杀猪也是一样的捆法,尼龙扎带一圈圈绕过猪腿,越挣扎陷得越深,猪跑不掉,只能响亮嘶嚎。
他嗓子在路上嚎哑了,比猪还不如。
船即将停泊,江笙带他一起下去,商亭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满眼厌弃。
江笙刚简单处理完伤口,脸色阴晴不定:“宿澜,过来帮忙。”
沈宿澜走进来,像条黑暗中寂静瘦削的影子。从宴会回来后他没看过商亭一眼,从头到脚写着两个字,倦了。
商亭警觉后退,将自己挤到前座靠背边沿:“我不下。”
江笙温和笑笑,正常时显得温润如玉,此时额角纱布洇着鲜红,显出几分狰狞:“嗯,不下。”
“就留船上吧。”
商亭被从客舱挪到底部的货舱,拿麻绳绑在柱子上,船上人尽数离开,只留他一个。
船底潮湿,散发浓重的水腥气,像死了几百斤鱼。季节已来到十二月份,海上温度萧冷。
商亭身上还穿着那件湿透的旗袍,相较于顶部,底部船舱跟海洋接触更近,水波涌动带来的眩晕感也更强。
他晕船,冷,被结结实实绑着无法行动,手脚急剧失温,遭遇一场漫长而折磨的酷刑。
加上昨天,他已经近48小时没睡觉了,疲惫感跟山一样压在身上,攻陷身体和精神。
商亭努力保持清醒,生命可贵,他不想死,谁知道这种温度下睡着还能不能醒。
船舱内部一览无余,除了箱子还是箱子,连个转移注意力的玩意儿都没有。他垂着眼皮,目光落在眼前一小片虚无上,昏昏沉沉。
“商亭,你在吗?”
他喃喃,喊原主出来:“我就差两个小愿望没完成了,你出来和我说话,咱们一起想办法。”
没人回应他。
商亭乐观地想,那看来自己状态还不错,没给原主趁虚而入露面的机会。
可惜,他现在正需要有人陪自己说话呢。没人能满足,他只好自言自语。
“失忆能让江宴行哭着下跪吗?反正我要是忘记他,肯定难过懊悔死了。当然,要先想起来才会......那完了,万一他一直恢复不了记忆,岂不是一直不会后悔。”
“还有获得幸福,这个愿望也跟他强绑定。真难,不行换个人得了......换人能获得幸福吗?悬。我到时属于失恋,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走出来,三年五年?”
“对了,他吐血,还昏倒,第一次看他那么虚弱,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唉,麻烦,就差这两个任务,一步之遥。”
......
他声音小,含糊不清,因为思维混乱说话还颠三倒四,让人听不清内容。
江笙倚在船舱外的台阶处抽烟,火星明灭,周围一地烟头。
天光将泛起鱼肚白时,他掐灭刚点燃的一根,冲澡换衣服,确保自己身上一点不见通宵的消沉,才悠悠走到商亭跟前:“回岛上吗?”
商亭垂着脑袋,不说话。
江笙皱眉看表,才三小时,状态不应该这么差。
他抬起商亭的脸,看见一双涣散的眸,拿手电照眼,瞳孔有反应。
哦,醒着,只是不想理自己。
江笙解开大衣披在他身前,温暖的羊毛材质,温和:“商亭,别倔强了。我知道把你带来岛上是我们不对,但我只是想和你谈合作。”
商亭嘴唇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粉白,慢吞吞纠正他的说辞:“......绑架。”
“好,是我绑架。”江笙平淡承认,毫无悔愧之意:“拒绝之前不如先听听是什么合作?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
商亭将冰冷的双腿艰难缩进大衣中,依旧懒得看他:“说。”
江笙说:“用天然香料,使安抚香同样成瘾。”
商亭发出一声气音,觉得可笑。
“我知道你不理解。”江笙坦言:“毕竟江家刚因为同样的理由倒在抑制剂上,现在还想研究成瘾药物,执迷不悟。”
“但你知道江家最初是怎么辉煌的吗?老爷子在医疗产品上的努力只够把它带到京城,真正使它崛起的产品就是成瘾性的抑制剂:由江琛洲和江瑜共同研发。老爷子知道,但带来的利益太大了,因此甘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帮助他们垄断抑制剂市场,将所有使用过的用户都绑定住。”
“不是没有研究者想像你一样替代抑制剂,可要么成本高昂,要么回购效果惨淡,陆续都不了了之。有前人作对比下,安抚香确实是个温柔的好产品,可惜温柔没有用,迄今为止,它们给江家带来的收益约等于蚊子腿,不够看。”
江笙蹲着注视他,诚恳且温和:“江家需要一个新的突破口重新夺回市场,如果安抚香能做到,能救江家于水火。”
商亭断断续续只听了一部分,嘲讽道:“如果又被查出来呢?”
江笙无声笑道:“那说明这类抑制剂产品天生要带致瘾性。江家尽己所能努力过,改变不了,所有顾客只能接受。”
“商亭,都是为了江家,你也能当作是为了江宴行。”
商亭轻飘飘戳穿他:“你是为了自己。产品卖得好,你才能有倚仗有话语权。不然等江琛洲或者江宴行醒来针对,你毫无还手之力。”
江笙收起笑,幽幽看了一眼他,过许久,缓声:“你说的对。我跟他们不一样,从小到大唯一拥有的资源只有江家的名头。所以商亭,我只能逼你必须帮我。”
商亭敷衍地将脑袋歪向一边:“你先解开我。”
江笙配合地拿下尼龙扎带。
商亭抬下巴示意麻绳:“还有呢。”
“不行。”江笙温声细语:“万一你再跑了怎么办?好好考虑。除非万不得已,我不愿意对你用脏手段。”
......
绑架加囚禁还不够脏?商亭又被在船舱关了一周,期间因为反抗,被注射肌肉松弛剂,无力自理。
一名omega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吃饭,擦身,穿衣服,甚至方便。
商亭两辈子加在一起第一次体验到这种自己不像个活人的感觉,没自由,没尊严,纯粹的精神凌辱。
精神压抑到极致,反映在外就是脾气暴躁、易怒,情绪在抑郁和亢奋中反复横跳。
omega端来温水,想帮他洗漱。
商亭将水盆踢翻,温水泼洒一地,在船舱中蔓延。他控制不住想发火,声线颤抖几近爆炸:“你出去,我不需要你。”
omega摇头拧干毛巾,小心翼翼擦他被麻绳勒得青紫磨伤的腿:“这个天气水很快会变冷,不帮您擦干净会感冒。”
商亭往后躲:“说了别碰我,滚出去。”
omega怯弱地停下来,犹豫好一会儿,小声说:“照顾你是我的工作内容,完不成我要挨骂的。你、你要是不开心,可以打我,这也属于我的工作职责。”
商亭不动了,迎着omega的目光别开脸。想象自己是即将送进金字塔的干尸,被掏空内脏清洗外壳,什么都感受不到。
活死人。
夜里omega睡在船舱外守夜。也许是江笙交代过,他有时会进来检查商亭的情况。
商亭被绑在柱子上,本来睡眠就浅,还要被毛手毛脚弄醒,脾气大:“你直接抱着我睡得了,还不用来来回回。”
omega吓一跳,脸都红了:“这怎么行呢。”倒是真不经常进来看了。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进来。
商亭迷迷糊糊感觉他站在自己身边,盯着看,目光灼热。
船舱内可见度低,大部分空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为了取暖,他被绑着的柱子外搁着一只半人高的火炉,此时炉内炭火将熄未熄,只剩零碎燃影。
商亭睁开眼,看见omega深色的影子,费解:“你又进来干嘛?我活得好着呢。”
黑影动了动,慢慢发出一声浑浊的喘/息。
商亭猛地顿住,不是omega。谁?他认识吗?
要是往常,他能提前通过信息素发现不对,而不是像现在,被水腥气影响嗅觉,别人都到身边了,才意识到异样。
黑影伸出一只手,慢慢摸上他的侧脸,像是极动心一样,全掌包裹。
商亭从脸颊到脖子泛起一堆鸡皮疙瘩,汗毛倒立。
那不是一只年轻的手,虽然因为保养良好依旧细腻,却因为衰老失去弹性,如皱巴巴的枯叶。
“商亭、商亭。”
人影缓缓念他的名字,欣赏着感叹:“好孩子,多香啊。”
商亭要吐了,是江经渊!大晚上过来干什么?反正不是好事。他狠踹一脚对方,扯着嗓子喊omega的名字。
外面的omega不知道是不是被撂倒了,毫无声响。
江经渊被踹得欣慰,顺势看向他小腿,心疼道:“这么多伤口,江笙真狠心。”
他想靠近他很久了。江家人大多精神压抑痛苦,商亭的信息素相当于最合适的安抚物,人间天国。可惜要么有江宴行、要么有江笙,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紧,直到今天他才找到机会:闻闻他,碰碰他。
商亭被绑着,肌肉松弛剂的作用使他毫无挣扎的可能,江经渊很久没有这种激动的感觉了,他觉得自己像蟾蜍,粘腻又缱绻。要真是蟾蜍就好了,能把人整个吞进肚子里,用香味填补空虚。
这么想着,他再度向似乎因为没有希望而放弃反抗的商亭伸出手:“别怕,我只想抱抱你。”
下一秒。
商亭咬紧牙关,冲他脚踝狠狠踹去。
江经渊站立不稳,因为受力角度加上来时吃了药,一头栽向火炉,眼睛被灼烧,发出惨叫。
尚有火光的煤炭猝然挨到他的头发衣领,如饿汉见食物,狼吞虎咽地卷上来,眨眼之间,熊熊点燃。
江经渊滚在地上,一直在惨叫,火焰因为他的行动轨迹卷上一边的废帆布,火势再次加大,整个船舱彻底明亮起来,一片红光。
空气中有皮肉和布匹烧焦的味道,混着水腥,商亭垂着脖子,干呕出一片清液。
不好好吃饭,吐都吐不出来东西。
火光很快吸引到别人,江笙将门口昏倒的omega推到一边,看见船舱内的情景,定住了。
商亭不忘在这时候讽刺他,有气无力道:“这就是你说的不到万不得已不用的脏手段?果然够脏,恶心,反胃。”
江笙面色霜寒,低气压蔓延,忽然几步快走过去,抬脚将江经渊踹到烧起的箱子上。
“咚”一声,胸口撞铁箱角,实打实的疼,光听就觉得牙酸,不知道骨头断没断。
江经渊疼得发不出声,往旁边躲,他被火烧坏眼睛,不知道是谁揍自己,只能满脸惊恐,嘴里不住声地求饶。
江笙无动于衷,又将他踢到另一块燃烧点上。
江经渊外面的皮肤没一块好肉了,本能性翻滚躲避,身下火焰受到碾压,慢慢熄灭。
江笙再踢。
一下一下,用力极大,额角有神经性的痉挛,脖子青筋暴起。
商亭又想吐了,这次是因为江经渊的惨状,被江笙当作人/肉灭火器。
中年alpha浑身上下黑糊糊红通通一片,进气多出气少,不知道是不是声带受损,只能发出嗬嗬的杂音。
商亭意识到不对:“别动,他要死了。”
江笙置若罔闻,直到将火堆全灭了,才收起腿,先走到商亭跟前,邀功一样:“看,不是我让他过来的。”
商亭被他身上的血腥气和诡谲神情吓得后退。
江笙压下唇角,不高兴。他静静注视商亭半晌,重新回到江经渊旁边,慢慢在生父跟前蹲下。
江经渊不成人形,江笙像毫无察觉,温和跟自己血肉模糊的生父说话:“爸,刚才忙,没来得及和你问好。”
“您今天做错了事,我不得不为了商亭,为了江家,也为了我自己,让您谢罪。”
“看在二十几年的父子亲情上,下地狱时,别说儿子坏话。”
他说完,拖着江经渊的身体往外走,一路殷红狼藉血迹,心情看起来堪称愉悦,轻声哼歌。
商亭心跳咚咚作响,如敲鼓锣。他眼前一片深黑眩晕,江笙怎么回事?他要去哪?干什么?
十几秒后,外面响起一声“咚”的破水声,哗啦一片,旋即恢复寂静。
石头,活人,废料......本质都是一样的,西岛周围的鱼类海产,擅长处理实验垃圾。
商亭意识到江笙在他面前杀了人,这里就是案发现场。
他控制不了手脚,麻绳还在身上紧紧绑着,他是全场唯一一个观众席位,无处可逃。
江笙缓缓走回来,一路好整以暇,慢慢站定在商亭跟前,看到一张戒备恐惧的脸,没忍住笑出了声:“你怕什么?”
商亭在心底答,怕你。
江笙目光温柔,转身坐在他身边,问:“商亭,你相信人有轮回往世吗?江经渊死后会不会回来报复我?”
商亭打哆嗦,努力安抚他不健康的精神状态:“死了就死了,没有来世,你别放在心上......过自己的生活。”好好自首,改过自新。
江笙又笑了:“骗子。”
他目光诡暗,明明没往这边看,却给商亭一种凝视的错觉,说:“人死后不会消亡,会因为强烈的执念、怨恨,被投放到另一次元的自己身上,了结遗憾,实现希冀。”
商亭思绪卡壳、凝滞,不是,这说法怎么有点......像重生设定。
江笙说:“你是这样。”
商亭心脏咯噔一声,停跳数秒。什么意思,他发现自己不是原主了?怎么发现的?
没等他想出解释,江笙接着说:“我也一样。”
黑暗之中,击冰敲玉的声音悦耳流淌,缓缓道:
“别怕,我们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