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至和结束一天工作回家,心情大好,走在路上都哼着小曲。
一进家门,妻子游芳敏锐地感知到了陈至和的好心情,她长舒一口气,今日是女儿陈景薇的开学日,她做了几道好菜庆祝,看陈至和的样子,晚上应该不会没事找事,随便发火找茬了。
正因如此,游芳更不敢有丝毫怠慢,生怕破坏陈至和的好心情。
陈至和坐在家门口换鞋的矮凳上,游芳温顺地蹲过去,熟稔地脱下陈至和的鞋子,将拖鞋套在他的脚上。
之后,她去洗手,然后转身进厨房,给陈至和倒一杯水,递到他手里。
一切动作一气呵成,陈至和喝完水,仰展在沙发上,舒服地叹口气。
这日子,还不赖。
陈至和当年看上游芳,就是看中她老实温顺好拿捏,同时还长得漂亮。
陈至和很小的时候就父母早逝,他跟着暴躁的爷爷,从小挨打长大,身上常年穿不出一件完整全乎的衣服,不是这破就是那烂,同村的同龄人都笑话他。
幼时条件不好,他长得模样也一般,即便后来有了稍微得体点的工作,给领导开车当司机,但婚事上迟迟没什么下落。他又眼高手低,不知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不能配凡品,他打小就喜欢漂亮姑娘,条件和他相当的,他看不上,嫌不好看,好看的姑娘更嫌弃他要啥啥没有。
直到他遇到游芳。
游芳是聋哑人,小时候高烧治疗不及时导致,她家里条件也不好,母亲早逝,父亲出走,她初中读了一半草草退学,然后找一切能打的工养活自己,生活过得异常艰难,在这其中,又因为长得不错,孤苦无依,所以时常被人欺负,遭人侃油调戏,但只要没有越界过多,她都忍下了。
后来她跟打工的餐厅一名后厨结婚,生下女儿陈景薇,日子清贫平淡温馨,可好景不长,在陈景薇十岁那年,后厨得了癌症,不仅花去了本就贫寒家庭的大把积蓄,最后人也没留住,三个月后就离世了。
后厨去世,孤儿寡母的生活一瞬回到解放前,但游芳有了陈景薇,就有了依靠,二人相依为命,租住在一间破旧待拆的平房里,日子苦哈哈,但母女俩也能苦中作乐,好好过日子。
游芳脾气好,出来工作时间久了,人缘也慢慢好很多,熟悉的老东家们都愿意给她介绍活,就这样,又过了两三年,游芳攒了点钱,自己做起了路边摊,卖煎饼果子和淀粉肠。
平时游芳在摊位工作,陈景薇放学了就在摊位后面支一张小桌写作业,偶尔给无法沟通的母亲帮个忙。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天气好的话,母女俩就推着车散着步回家,看看月亮,瞅瞅路边的花,再聊聊日常的八卦。天气不好的话,比如下雨天,陈景薇就坐在母亲身后,钻进母亲身上宽大的雨披内,紧紧抱着靠在游芳的背上,就像一只亟待成长的雏鸟,小巧透明。
陈景薇十四岁那年,陈至和和游芳相识并结合。
游芳带着陈景薇告别了低矮破旧的小平房,搬进了陈至和的家。
陈至和最早给做房地产的领导开车,溜须拍马勤勤恳恳,拿到了购房福利,早早上车,买了自己的房子。
他和游芳结婚后,劝说游芳做全职主妇,告诉她别再做路边摊,影响不好,说女儿慢慢年纪大了,要面子,她会给女儿丢脸,自己的工资足够养活一家三口。
游芳听了觉得言之有理,于是回归家庭,陈至和随之收归经济大权,不到一年的功夫,之前那个甜言蜜语呵护备至的陈师傅,变成了充分拿捏一家之主这一身份的陈大爷。
虽然游芳有时候不喜欢自己如此伏低做小,好不容易从很多年前那个备受欺负的小姑娘,变成如今能够独身养活女儿好好长大的女人,没想到一朝又变了回去。但游芳又能自我说服,有一个安稳的屋檐,一日三餐按时摄入,能保证营养充足,陈景薇还有了自己的卧室和书桌,不用风雨兼程地跟着自己在外面闯荡,这一切的平静都是陈至和给的。她一个聋哑人,无依无靠,凭自己的力量,是永远无法让陈景薇过上现在这种安稳,不必担心温饱和动荡的生活。
一想到这些,游芳只觉得感激万分,所以她收起外溢的心思,安安静静重新做回那个忍耐又听话的女人。
陈至和心情好,无非是因为他敏锐地感知到,自己在夸耀陈景薇的时候,刺痛到了领导的心。
他跟舒华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没有矛盾没有前缘旧怨,他就是单纯地觉得痛快,那种找到一点点可以在想象中凌驾他人头上的爽感。
“今天薇薇回来,给她多做点好吃的菜。”陈至和手语加唇语表示,游芳看懂了,她有点受宠若惊。
游芳带着陈景薇住进陈至和的家,她是有点心虚的,陈景薇不是小孩子了,进门的时候已经是初中生,这么大的孩子,游芳心里担心陈至和会觉得养不熟从而不喜欢陈景薇。
刚开始陈至和对陈景薇挺好,可越到后来,随着他对游芳颐指气使和发脾气的次数增多,他对陈景薇的态度也逐渐变得刻薄和刁钻起来。
陈至和本身气性大,不好伺候,有点心情不好就爱找俩母女的茬,撒撒气。
陈景薇和游芳性子相近,都是温弱如水的类型,和暴躁的陈至和相处,她习惯一言不发,躲进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要么读书,要么画画。
陈至和突然难得体现的一点点“温情”,让游芳心潮起伏,她压抑着激动,转身回到厨房继续忙活,感觉浑身充满了干劲和对美好生活的希望。
陈至和按开遥控器,电视机传来嘈杂的噪音。他的耳朵没那么好使,看电视看手机都把音量调很大,游芳听不着,但经常让在卧室学习的陈景薇深受其扰。
这时,门锁响动,陈景薇放学回家,她一回来先看到瘫坐在沙发上的陈至和,低声喊了句:“爸,我回来了。”
陈景薇是不乐意喊陈至和“爸”的,但游芳硬要她喊,包括姓的变更,也是游芳不顾陈景薇反对坚持要改的,游芳生怕陈至和不喜欢陈景薇,她期待着改了姓和称呼,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陈至和就会慢慢把陈景薇当自己女儿,能对她多一些父爱和温情。
游芳这份卑微到尘埃的心意,其实只感动了她自己。
陈至和“嗯”了一声,没怎么理会陈景薇,陈景薇早已习惯,她也庆幸他还好没怎么搭理自己,她像一条游鱼,瞬间蹿回自己的屋子。
陈至和对陈景薇确实没什么感情,二人才在一起生活两年,况且陈至和之所以选择游芳,也不是出于多么强烈的爱,所以更不会存在所谓的爱屋及乌。
他只是看中游芳具备他想要的特质,温顺,好拿捏,漂亮,那方面也不错,还能好好伺候他。
最重要的是,她是残疾人,这样的人,陈至和相信,她永远跑不了。
他深信,只要这母女俩进了自己的窝,那他就会想方设法牢牢套住她们,将她们的翅膀抓在自己手里,这辈子再想飞,可就难了。
陈景薇是游芳顺带的孩子,他养得起,不觉得有多麻烦,凭这个他就能留住游芳,但仅此而已。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陈至和清楚,他跟游芳,未来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陈至和有致命的缺陷,他从未往外处说过:他的精子质量差,基本可以说是不孕不育。
所以,他有游芳伺候他,未来还有个女儿给自己养老,这买卖算来,也不吃亏。
再不济,凭着陈景薇遗传游芳的好皮囊,未来的彩礼,怎么也能出个好价。
陈景薇钻回屋子,关上门,将嘈杂的大部分屏蔽于外,安静让她终于得以喘息。
自从和母亲住进陈至和的家里之后,陈景薇觉得自己的生活始终都充斥着噪音。
那跟以前陪母亲支摊,大马路上的嘈杂不同,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喋喋不休,像蚂蚁钻进骨髓般瘙痒难耐的不适和喧嚣。
以前跟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日子虽苦,但她感觉自己是自由的,她拥有一双灵活的翅膀,也会对未来生出无限遐想。可如今,她感觉自己像被折断翅膀,装进笼子的麻雀,未来的自己,她都已经能够设想到,会是被装起来放到花鸟市场观赏出售的那一类。
陈至和不阻拦她受教育,也会栽培她学习才艺,但这背后不是无私付出的偏爱,而是明码标价的手段。对于常人来说,如果凡事只看结果,那陈景薇怎样都是受益的一方。
但令她痛苦的是,她足够敏感纤细,她清晰地看出这一切背后的不可言说和灰色区域。陈至和不会将她当做自己的亲人投诸真诚的爱,而是将她视为可交易的物品。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在打磨他的半加工作品而已。
两年的共同生活,陈至和的坏脾气和尖酸刻薄,只是一道道裂缝,陈景薇从这些裂缝中日益清醒。她从没有如此确信自己的未来,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逃离这个家,她要付出所有努力,让自己挣脱牢笼,重新做回那只自由的有力量的鸟,届时她会带走她贫弱的母亲,支撑她,她们会回到过去那样相依为命的时光,但会生活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