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李青崖从前不知其意,也不愿做池里的困鱼。
他只知照本宣声,嘴边念了剑上的字。又趁着月下凛风,挥出那寸铁石之器。
飞影跃迁数后,纵横的招式行而有形。玄衣翩过袖袍,每步却不尽人意。
即便少年一日又一日打出剑,不分昼夜勤习,连半句真意也参不透。
春秋复冬寒,山岳门的雪更深了。
直到再一场对练败给师弟,李青崖终于在老者面前低了头。
而李奉山只是说:“鱼逐水自认为主,你又如何想?”
道来的话意浅浅,却沉甸如尺杖。打击叩在心扉,为问他人又是谁。
李青崖尽是不知晓。
“如何想?我自是青崖……不对,我已是李志。”少年恍了神思,忽然忆起前半生的狼狈。
那场大雨嘈嘈而下,生锈的钝刀晃是雷雳劈空,三日三夜不绝。到底延流了血水污痕,不如池水澄澈。
这一点善意来得比贱命还晚。
“我,我是……”少年颤睫闭了眼,掌心攥着衣袖,任凭荒雪狠戾刺在脸上。
那些绵绵似针利,却也将每一张面目呈在涌流里。
“大师兄!”
“师兄。”
少年们英气在眉,也是化柔字句里,他人都熟与山岳的安然与避世。
“几位师弟……”李青崖稍轻松开了声字,还未多出几句动容,又看见了身影相簇离开。
几人或为心中隐事,也或身不由己。衣袖扬风不留,拨水踏入了三丈暗流,沉沉再不见踪迹。
“不!不可再上前!”
不知形色的牵力制在身背,少年攥着手拳,几步困缚堤岸之间,无力在心中悲切。
他盼得望眼欲穿,却无谁回头,徒留波澜后面一人。
“志儿。”李奉山还是雪发合眉,喊声轻轻落下,如常守在了山门河前。
李青崖颤过眼里婆娑,急切问道:“师父,何处是我?”
“你就是你。”
老者抬起深目,只留了寥寥四个字。
而后天间的云雾更甚,一道泼血绽下,那身沧衣转化虚无,缓缓换来了与他百般一致的兄长。
“还能为谁……你自是我的好二弟。”李鸿牙含笑在目,神色仍旧牵着一丝一缕阴翳。
“当真以为摆脱我们了?李姓血脉如此,青崖。”
“不、不是!”李青崖咬住牙关,硬生生收住身脉的内炁,连剑也握紧在手。
那把长刃尚未出鞘,如是心思封存,凝止在身鞘里。
“如何不是你?”对面的青年嗤笑了声,仿佛嘲人不自量力,也剖出了过去的裂肉裂骨。
“难道这一刀不真?那一刀也不真?二弟好生瞧一眼罢!”
逐字杀意渐生,轰然炸开的黑影迸发。
锋芒倏然暴起经脉,从往天地之间,随处弥漫,其势可谓占得乾坤!
李青崖咬破舌尖,沾着腥血勉强撑起了心神。那身衣袍绝地不动,势不罢手,死死握着引月剑。
只因山岳师门在后。
即便汗如泪下,他忍着痛楚,也不肯认下这一份恶意:“姓甚名谁又如何,我既为青崖,也是心中李志!”
少年缓缓抬头,规矩将引月剑放正于膝上,连同拨乱的心弦,齐音指定一言。
“我为水,剑为鱼,我亦知鱼乐。”
“鱼也,我者去也!”
一声接一声震荡浩然,内炁由百汇入身,亮着明光凝在双目之上。
李青崖睁了眼,手里一剑伏低腰身,绽袍再是迎风,使招已经快于无形。
而鱼龙必叫每一字涉水之欢!
少年转过雾里流波,长剑随臂弯从上挑着勾,引动雾色逶迤在袖。
好似鱼儿安游此间,也或经年藏水的龙兽。
雾外的人顿住身,呼息停在瞬间,手中的红缨矛却不留心思。剖尖凝如獠牙,环荡寸地亦扫风而下。
咣当。
两人在此一刻对上兵戈。
随着臂腕再举,绞兵瞬息连成影。那股震力横冲直撞,狠戾相驳在掌心。
循雾缭绕下,李青崖抬着眼,直对那身暗紫的衣袍。
“三师弟。”
久违一声落地之重,或轻或重,牵引了众人的举动。
对面少年浅住呼息,尚未多言,臂腕的韧力却愈重几分,压得一束红缨连丝成缕。
“怪来从前使剑爱偏锋,长矛衬手重……果真是你。”李青崖叹了一声,半步不移,抬剑也抵着僵局。
只因他人尽知刀剑无眼,生死不避亲友。
赵幺奴偏过头,或为藏下半面狼狈。长剑随身从雾里劈开一道,翩步从容走到洛方身边。
“师弟,这是五师兄走前留下的。”
递来的银袋窸窣作响,将里头塞得满当,可见前人早有预想。
“天定不若人算!”洛方轻笑一声,刀柄旋过掌心,另手使力掷出锦袋。
“生意人前生意帐,买多买少好算账——宋八爷!”
雾影一时应声虚停,重物抛线而下,入障并无响落。
随着引月剑闪下寒芒,李青崖觉出字句之意,并掌绞着两力,身袍与目光在雾里一动。
93.
对刃相掣是响亮,差互一瞬掷声,雾寮与人都沉寂在夜里。
徒留四面八方的锋芒更甚。
探来一阵风呼啸不止,洛方侧过听耳,引着目光散入雾障,袍下的踢靴绊过一道袭影。
“大师兄!”
快亮的刀斩落,他踹开半截尸体,随袖鼓风猎猎,高声荡在四处。
“推磨不当急,三步一人行——”
“我知道了。”
李青崖颔首应了话,早先一步骑上青雾缭绕之间。待盘袖自挥天乾,明剑亦然动四方。
浩然荡气后,靴履携身而过,巧声也从兵戈之间清脆碰撞。
“一步。”
少年依言踩下落影,无顾白雾缠眼,系字牵扯了剑刃每一寸寒芒。
他转过腰袍,玄衣顺风拂过袖剑,绽锋即刻毙人命。
“两步。”轻声循在步间,也露出厉目杀意,所到之处几乎看破了迷障藏危。
“三步——”
李青崖彻底放开两字,如是引月一举悍然,三里清杀,行势可谓烈火重燃。
而不远兵嚣仍是起伏,铮动透风,萦绕于赴杀的几人,迟迟不见回退之象。
“看来是买少了!”
洛方冷下眉,巡目问过方圆之内。方才发觉那柄长矛再无踪迹,正正是响钱之后。
“这只鬼还挺贵……”他的目光飘忽,从刀光剑影而下,转回那身金袍。
此时少年并手合袖,正端着月下细缕流光。即便三寸地不见争休,神色也是愁苦。
或为心绪如何困扰,铺张的蝶面驳倒了一丝一微光点。
洛方眼神微动,将此暗然记在心中。手刀轻巧旋过一片血珠,又快快催喊。
“六师兄,买命钱可还能救几回?”
约莫猜出了几分底气,他不问有无,却捉点了银两或多或少。
赵幺奴颤过眼睫,好似方才唤醒,面颊的蝶也翩然而动,终于遣字应声。
“师弟且宽心,此事也为五师兄所预见。”少年确有伺机之意,从袖中翻出了又一袋银钱。
两人过手交物之际,其中的磐声沉重,份数必然只多不少。
洛方低头看了眼,经由心中掂量,忽然问道:“五师兄可还留了什么话?”
“他还说了……此物不可一次给出。”赵幺奴抬起头,只得见一双深目审在打量。
少年忽然似有所感,攒着眉间愁,袖手也摸在银纹边沿。
“半时辰内也不能多拿。”
“我不过是看看……何况师兄也该知晓,来者不善。”
洛方从容托过臂腕,只问一声:“师门临危在前,你当真不救?”
仿佛话里的困顿,飞兵愈见繁重。除了仙人坐守后廊,几道赴影往来锋芒之间。
那些红绸顺尾扬起,袭刃随处怒杀,连一方狭屋也藏身异者。
若非几人之前察觉出屋,今日必陷敌瓮!
“南崖还是变天了。”
赵幺奴落了目光向后,指尖掐着袖边,咬话在舌尖留存好一会儿。
正如措字只落不能,而非断然不可。即便是字里话间的偏差,如今也实在得舍出去。
少年低过眼,任由流光淌下那点迟疑,与手中袖物一并拾高在怀前。
“五师兄到底有所顾虑,虽不知为何,我们还是少拿罢……”对方犹豫豁出半分,却也不抵敌众买命。
眼见得一场暗箭散天雨下,洛方心下发狠,反刀劈过了身后扑影。
“管谁还有何处顾虑——”他从血泊拽近那身金袍,一手抢走所有银袋,连话里也见绝。
“都给我去!”
掷是声字的狠戾,响钱越上刀锋,纷然再次落入雾里。
这回探底落声,四面刀剑收了动静,却为换来另一端的步调。
仿佛月上支栏,藏深的人终是露出了面目。
迎面并非只有杨泽野,黑影先后探衣,与他随行几人皆是面戴了虚白伪具。乌压一众步履后退,直意为谁让道。
而落尾的那身暗衣入夜,行靴之间,流光浅浅透下水蓝,还荡起外披一道尘色。
“生意好坏都是账,我者一辈行商。不讲仁义,却为信善。”
来人讲得悠然,散漫好似微光洒在雾里,照来一张相熟的脸。
那面如玉点缀一粒黑痣,乱白缭绕下,当真是人称庭松,经年怡然风骨。
“宋年庭……还真是你。”
洛方呼出一口浊气,唐突想起账房先生所说之言。
算珠随人越响,生意喻为兴旺。
少年心中深谙此事,也熟知八长老为人。
从前他与对方交道非有七八,盘计而逢面,自是十成十顺走在算珠的谋里。
此人无亲亦无故,若为财者,良心何重亦何轻。只待算盘合珠响,可称一斤又一量。
而今青年随手再一拨,珠润也是清幽扬声,齐串盈柱。飞迸的杀意却狰狞作兽,拉衔迫出每一字。
“若是哪日收了假账……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无形号令当下,破空瞬息弹出一击毒针,夜风转瞬危急。
洛方见此眉眼沉冷,心弦猛然随步跃起,只待双掌运势抵住了锋背,无剑一并翻过寒芒。
咣当。
深衣踏下靴,回身又挡开了凭空一道轻袭。如是少年人引走偏锋,半步不让赢头。
吕布谷抬了目光,悄然又压回剑柄。
“黑吃黑说得如此,东西在你手里,当然一口真假!”洛方踩着字里痛处,掌柄把旋在手,临身几步与刃连连挡了怒意。
他凝着眼神,直掠了雾中之人。
然而对方毫无心虚。
同是只落一眼,宋年庭骤然冷了双目。那道眸光挑上月色,丝缕生着寒刺。
“是吗?”
锐芒也如弩张,短且两字转过周地,迫使杀意扎在每一人身上。
李青崖皱起眉头,听候半晌直觉不妙。当即拉住了身旁的师弟,在前隔开雾障。
恍从驳话之后,那些缀红的弓箭又重聚了云雾之间。
“几位这是,生意不成……还想偷龙转凤?”宋年庭叼着烟杆,弯指摩挲其上纹路,一点一敲好似笑。
而遍地风声低微,凭白泛了几分冷。
洛方呼息一顿,终于察觉到异样。他晃着视线从同门略过,正对一身金缕衣袍。
此刻两人皆是惊疑不定,嘴边也怔然道:“难道那些不是真银?”
“是真是假,你等且亲眼一看!可别污名了我们大人!”
仿佛应和一般,隔空有人尽数抛回了银袋。
随着响声落在地上,封边的系带松散,牵身抖出了其中的存物。
那处月照远远泛着金,咋一眼成真,铺地却袒露了深石。
洛方眉眼一跳,又划着刀尖勾上钱袋。顺从上面的豁口卸开,果然见到不少青石子。
山岳一众猛然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