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中央星附近CT-90星球的室内会场外。
天空中乌云密闭,充盈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关于LS高级药物研究人员弗兰克·霍夫曼和安特·霍夫曼的追悼会如期举行,帝国星网甚至有专门频道实时转播此事。
贝瑞德在LS公司肯佩及其手下的陪同下,站在门口迎接远道而来的宾客。
他感觉空气也有些潮湿,是要下雨的前兆。
LS公司的肯佩之前帮助他通过公司账号发布消息,让很多虫不远万里前来吊唁。
贝瑞德穿着修身的黑西服和正肩的白衬衫站得笔直,他冲着到来的宾客颔首问好,同时接受那些虫向他投来的同情悲伤目光。
看着这么多虫陆续进入礼堂,贝瑞德感到些许惊讶。他虽然知道原主的双亲在药物研发的领域算是大师级的虫,但现场虫的数量还是大大超乎他的预料。
原主双亲的人缘比他想像中还要好。
没关系,他提议举办追悼会的目的是为了获取信息和找到可以信任的虫,眼下这些都不重要。
贝瑞德把心中那点犹豫清空,他跟着宾客们最后进入礼堂,紧跟着的是放着木质棺材的推车。
棺材上放了一捧鲜花,五颜六色的,其中以玫瑰的数量最多。原主的双亲似乎很偏爱这种花,这是贝瑞德在他们的家庭照片中发现的。
棺材被几名雌虫推进室内,再推入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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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牧师虫的安排,在告别仪式开始前他们先起立合唱了一首歌。贝瑞德能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有虫在很低很低的哭。
他坐在礼堂中最右侧方阵座位的左角,和LS公司的虫们坐在一起。和他坐在一起的年轻虫大多脸色惨白,他突然感觉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贝瑞德站在虫群的最前方。他双眼干涸。
本来按照贝瑞德的计划,他一定会在追悼会落泪引起他虫的同情。他做伪装任务的时候也一直是这样的。
但他此时哭不出来。
他做这件事的原始动机是为了自己活着,和替原主安抚死者没什么关系。
贝瑞德前世是刑警,做决定要争奋斗秒。他一般会果断选择最有效率的方法,很少怀疑和内耗,但此时他突然开始质疑起自己来。
他是否有权利替原主为死亡的两只虫做这些事呢?
“…下面,请死者唯一的雄子向我们分享故事。”牧师虫说。
“阁下?”坐在他旁边的卡佩的手肘轻碰了下他,示意他该上台发言了。
贝瑞德站起身,他顺着棺材刚刚被推上去的路径走到台上,所有虫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转播的录像设备也都正对准他。
之前那些悲戚的虫的哭声也停止了。他们看着他,看着这个死者的唯一家属、追悼会的提议者、最有资格发言的虫。
我真的有资格替他发言吗?贝瑞德胃里感到一阵不舒服的绞痛,他罕见地犹豫了。
上辈子他也经历过许多了,他曾经参加过不止一次的告别仪式,真的假的都有。有以警方的身份参加过的同事和上级的葬礼,有因为任务需要参加过的死者亲属的葬礼,也有…代替死者的儿子参加的仪式…
贝瑞德从来没见过他的父母,听那个老头说,他是在镇上的垃圾箱里被捡到的。老头带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据说退休前是大学教授。不过贝瑞德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小时候不好好学习老头打他打得可狠可疼了,比后来他当警察时和他打架的混混可疼多了。
不过也偶尔有温馨的时候,比如他长大些了晚自习回家,老头会温好饭菜等他回来一起吃。
镇上的人说,老头收养他是为了替儿子“赎罪”或是“还债”,还社会的债。说他儿子当年也是学霸一个,不过人到中年因为经济犯罪进去了。那些人说,老头早年就没了老伴儿,但退休金不少,自己也不怎么花,不如再养个小娃子,和养个宠物什么的反正也差不多,还能讲两句话。
礼堂的暖黄色灯光打在贝瑞德的额头和他银色的头发上,让他看上去庄严又肃穆。
他今天梳着一个小小低低的马尾,发型师今天给他打了发胶,他的刘海被固定在头顶上,露出整个光洁的额头。
“欢迎所有虫远道而来,谢谢您和我们一起哀悼、庆祝他们的一生。”贝瑞德缓缓开口了。
“…弗兰克和安特是我的亲虫、朋友,我对他们的离去感到非常难过。但同时,我也很幸运能有这样优秀而文雅的虫从我小时候一直陪伴着我。”
贝瑞德看着台下乌泱泱一片黑色,那些虫用专注而鼓励的目光注射着他,他编排好的话突然就改了口。
“…我小的时候其实有点贪玩,也不太爱学习。”
“…我从没想过,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会被这场意外夺去生命,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失去他。”
那时候是贝瑞德最忙的时候,他手上有个大案子,收队回到警局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了。他吃了碗泡面,就睡在了办公室的沙发上。
迷迷糊糊之中好像有谁打来过电话,但要睡死过去的贝瑞德错过了这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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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瑞德回电话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班时间了。电话是老头的邻居打的,本来是想让他赶紧回来,说老头在等他。不过现在也只能通知他老头不久前咽了气。
据说老头弥留之际一直不肯闭上眼睛,他浑浊的双眼不安分地乱转着。
他在找什么人。
贝瑞德赶紧请了假,等他赶到镇上的时候,在小镇做白事的殡仪馆,他看到了老头已经硬化变冷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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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的儿子还没出狱,贝瑞德于是替代他儿子替他料理后事。
小镇的冬天很冷,冰雪还未消融,贝瑞德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腰间缠着白色的纱。
他叼着一根烟站在殡仪馆门前,看着一辆辆在冰下打滑的车,和那些远道而来的老头之前的学生同事打招呼。
风很烈,他一根烟很快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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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仪式完成后,老头的遗体被火化时,贝瑞德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他手下刚毕业的小孩儿,对他来说二十多岁的都是小孩儿。
“瑞哥,实在对不起现在打扰您。”小孩儿有些着急,“但是我们现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杨哥他现在在医院也联系不上…”
杨哥是杨博,他们小队的副队长,贝瑞德的搭档。当时因为岳父的病情突然恶化不得不去医院陪妻子一起选新的治疗方案了。
“直接说事。”贝瑞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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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瑞德的眼眶泛红的痕迹越来越明显,他微微皱着的眉看上去像在极力掩盖他即将落泪的事实。礼堂上方的光顺着他的头发滑进眼睛里,他的眼瞳好像琉璃一般折射出光晕。他的眼中充满了水。
?这和之前排练过的好像不一样啊,台下的肯佩疑惑地看向他。
“…以上。”
他结束了发言,所有虫都全体起立鼓掌。甚至在看转播的虫也自觉起立向死者问好。贝瑞德在掌声中走到棺材前方,他背对着虫群,冲着棺材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没能让你等到我。”贝瑞德在心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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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瑞德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左后方递过来一只白色绣有有玫瑰花边手帕。
他顺着手臂的方向看过去。
费列克斯坐在他的左后方,和军方阵营的雌虫们坐在一起。
他没有看他,费列克斯深蓝色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的台子,仿佛他在很专注地听卡佩分享的故事一样。
贝瑞德冲他微笑了一下,他接过他的手帕,把它轻轻覆在眼上。
在牧师等虫的祷告声中,在卡佩严肃到板正的声音中,在年轻虫的谈话声中,在唱诗班大提琴的低吟中,费列克斯的手帕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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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今天前来,将军。”贝瑞德和LS公司的虫结束交谈后正坐着休息。
他接过费列克斯递过来的一杯水,站起身和他打招呼。
“应该的,”费列克斯看着面前年轻的雄虫,雄虫的脸色已经不那么白了,可能刚刚去过洗手间的缘故,他的眼睛也不太红了。
“我刚入职第三军团时,安特那时候还是军医。他是很好的虫,后来他结婚了,跟随他的雄虫转职到了LS公司。”费列克斯坐下来,他也穿着黑色西服配黑色领带,胸口还放着手帕。
他本来不太爱聊隐私,也不屑于和一名被雄保会严密保护的阁下聊天。
但可能因为今天这只雄虫看起来太过脆弱,好像等宾客们走掉了七七八八后,他下一秒就能哭昏在无人的卫生间。可能因为他印象中海因茨上大学的时候也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总之,第三军团军团长费列克斯今天突发善心,想隐晦地安慰下这只虫。
贝瑞德露出个悲戚的笑,他揉了揉眼睛,眼圈好像又有些红了。
“其实…“费列克斯说着拿出一只烟,但很快他发现这里不太合适,于是又把烟放了回去。
“我也很早就失去雄父和雌父了。”费列克斯的话停顿了一下,显得有些束手无策。他不太习惯说自己的事,但同样也不习惯安慰虫。“那时候我很挺小的,我弟弟更小,啊不过他现在比你大一些了。说起来,那时候他还很不听话,特别烦人。不过好在现在都好了。”
“您不必这样安慰我。”贝瑞德笑了一下,他的目光集中到费列克斯收起来的烟盒上。
“介意陪我出去转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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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费列克斯在礼堂门口拿了一把黑色的大伞。
他撑起这把伞走在贝瑞德旁边替他挡着雨,看着贝瑞德把礼堂门口的花束移动到草坪上给等下的棺材让路。
“抱歉,要麻烦您等一下了,”他们共用一把伞走到了吸烟点时,费列克斯说。
“请便。”贝瑞德走了一段时间的路,脆皮的身体又有些不舒服,于是他干脆蹲下休息,费列克斯收了伞走到他的下风处拿出烟盒。
“可以给我一只吗?”贝瑞德看着对方,他挺久没抽了。
费列克斯正叼了一只烟点燃,听闻这话皱了皱眉。
“不行,”他用火机打了下贝瑞德伸过来的手以示警告,“你不要因为亲虫死了觉得没人管你,就开始觉得世界上没人在乎你了,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了,然后开始尝试沾染恶习。”
“帝国规定你这个年龄不许抽烟,不要想着标新立异。”
贝瑞德:“……”
被叫惯了“荣队”和“瑞哥”的贝瑞德没想到自己也有再度被当成小孩的一天,他嘲弄地笑了下收回了手,看着烟雾从费列克斯的嘴边飘向远方的上空。
我要是想学坏还用得着等到现在,他心想,早在十几年之前就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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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族的下葬环节只需要最亲近的虫参与,此时四面八方来的宾客们都走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基本都是LS公司的虫,几只同事虫围着棺材站着,等下贝瑞德要和他们一起抬着棺材下葬。
“需要我陪着你吗?”费列克斯把烟蒂按灭,向他伸出手。
其实按照规矩,费列克斯和死者没那么熟,曾经认识安特的军雌们也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应该撤了。
贝瑞德抬头看着面前西装革履的雌虫,他黑灰色的头发也被梳成大背头,像旧式精英管家那样的造型。
他想起了雄保会给的雌侍名单。
费列克斯·魏茨泽克的名字旁边还配着一张雌虫年轻时候的照片。那只虫的面部线条硬朗,气息桀骜,是青少年的朝气蓬勃。
他如今面前的这只虫虽然样貌几乎未变,气质也仍然是骄傲的,但眼神已经有些疲惫。
可是这样一只虫,在名单中能被代表的也仅仅是“等级A+,军衔少将,现任第三军团军团长。”的一行字。
“嗯,如果可以的话。”贝瑞德笑着戴上白手套,他攀上雌虫的手,借了对方的力道,“您在旁边陪我一下就好了。”
“好。”费列克斯顺手把他拉起来。
他看着这只年轻虫的绿色眼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拥抱了他。
他双手环绕着贝瑞德,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背,在他的体温尚未来得及传到时就放开了贝瑞德。
这是一个安抚性质的拥抱。不含有任何爱恋和旖旎的意味,充满着他以为的年长者的从容。
在虫族,特别是葬礼和追悼会这种时刻是拥抱死者亲属是很常见的行为。不过碍于贝瑞德雄虫的身份,大部分虫都会对他敬而远之,几乎没虫敢这样对他。
“谢谢。”贝瑞德说。
接下来费列克斯就站在旁边,看着贝瑞德背对着他,步履有些摇晃地随着那些虫们抬着棺材朝土坑走去。
因为瘦弱,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手臂也是紧绷着的,他银色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虫们把棺材放进土坑,然后把手套留在那边。贝瑞德从旁边的花篮中选了一朵绽放得正好的红玫瑰,蹲下来把它放着棺材上。
“放心,我会代替他找出真相的,这就作为我占据他的身体的交换吧。”他祈祷时在心中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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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被放入地下,埋上了土,墓碑上写着他们两只虫的名字和生平。
贝瑞德接过费列克斯递过来的一束玫瑰花,把它放在墓碑前。
“就他吧。”他看着费列克斯的蓝色眼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