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椿城往北700公里,有个叫北城的小城市。
纬度高,气候低,常年生长着温带针叶和落叶落叶植物。
地广,人少,交通不便。
苏绽在这里生活了七年。
初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天,他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身上却已经背上了巨额债务。
一开始舅舅说得很好:在这边跟在椿城一样,小听上学,你也在家里复习,明年可以继续参加高考,家里的事情不用你们小孩子管。
不到三个月,债主找上门来,持刀威胁,苏绽把外婆挡在身后与他们对峙了近两个小时。
一直到警察来,舅舅和舅妈都没有出现。
那天苏绽就明白了,他不可能再去读书,舅舅也不可能替他还债。
小少爷开始挣钱。
做过服务员,刷过盘子,送过外卖,在酒吧里做过迎宾。
再后来舅舅舅妈出国,外婆被气得进了几次医院,林听一个人跑到机场闹着要找爸爸妈妈。
苏绽白天在波垦利街头卖画,一点一点填上苏淮生留下的那个窟窿,晚上就守在医院里陪外婆,揪着林听的耳朵告诉他“你爸妈不要你啦”。
他曾经不眠不休超过三十六个小时,但这一点他没告诉钟秀秀。
“外婆身体还好?”钟秀秀问他。
苏绽点点头,“还好,在椿城租了房子的,和我弟弟一起住。”
他的弟弟就是林听,这些年和他们祖孙相依为命的小孩儿,钟秀秀很快在记忆里把人找了出来,“啊”一声,“三班的那个男生,学籍还没转过来,是他吧?”
钟秀秀抬手比了比,“个子很高的。”
苏绽一直坚信是生活的重担把他压得没怎么长个儿,提起这个话题就来气,别别扭扭地“嗯”了声,“小东西人高马大的。”
钟秀秀忍不住笑了一声,揉揉苏绽的脑袋,很轻柔地问:“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不走。”苏绽的视线飘向包厢的门,“沈迟不想让我走。”
他说完又觉得有些心虚,抿着嘴唇笑了笑,在老师面前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想走。”
钟秀秀是过来人,在一些事情上看得比他们要明白,沉默片刻,她问:“是为了沈迟才回来的吧。”
一语道破天机,苏绽愣了愣,脸很快就红了。
北城的七年他过得很不容易,要还的钱太多,靠打零工一辈子都还不上,最后只能动卖画的主意。
他在艺考的时候遇见过一位老师,是央美的教授,很看好他,17年的报道季过后曾主动联系过苏绽,问他为什么没有被录取,是不是出国读书了。
苏绽坐在餐馆后厨的台阶上给教授回电话,很抱歉地说自己去不了了,并请求教授帮自己联系一个卖画的渠道。
教授挂断了电话,不再满意这个学生。
他说艺术不应该成为一地鸡毛的附属品。
苏绽一夜没睡,睁眼到天明,六点多的时候背上画架出门,在波垦利大街上摆地摊,一天只卖了350块。
他曾一度将艺术高高捧起,但他也必须跪着吃饭。
当天晚上,苏绽收到了一份邮件,教授将他上学时的画放进了论坛,一天被拍卖到六万块钱。
街头画家的身价由此翻了几倍。
那封邮件的末尾是教授留给苏绽的一句话——寻门而入,破门而出。
自那以后,教授只通过邮件与苏绽往来,却再也没有问过他上学的事了。
想到从前的事,苏绽难得苦笑了一下,冲着钟秀秀眨眨眼睛。
“债还完了就会想些别的,今年夏天我陪外婆去做体检,碰到了班长。”
“姜且?”
苏绽点点头,“姜且提到了沈迟。”
“听说他现在做了律师,我当时挺高兴的,但是姜且又说……”苏绽顿了顿,语气十分不自然,“又说他身体不太好,所以我想回来看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滞涩,像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向别人吐露过心迹一样,细想也是,上面的外婆不能说,下面的弟弟也不能说,见了沈迟更不能叫苦。
能听他说这番话的,就只有一个钟秀秀了。
先前听苏绽说起自己这七年的时候还能忍,此时听他提到沈迟,钟秀秀竟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女性总是知性的。
钟秀秀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右手的戒指挑起了一小缕头发,很快散落下来,那一点泪渍也就消失不见了。
“你跟沈迟……”钟秀秀说,“看着不像是和好了。”
苏绽嘿嘿笑了声,竟然没觉得这个问题有多么棘手,怕沈迟能听见似的,悄悄凑到钟秀秀耳边说:“我还在追他!”
他的食指和中指交替捻了一下,说:“毕竟当年我走得那么突然,他怪我也是正常的。”
当年。
他们这一圈儿人最不能提的就是这个当年。
钟秀秀一直都没有问苏绽不告而别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即便是听完了苏绽在北城的七年,她也仍然没有开口。
苏绽和沈迟不一样,他心里憋不住事儿,如果是能说的,一定早就说了。
钟秀秀当年已经是成年人,又是他们的班主任,在一些事情上知道的会比沈迟和陆哲要多。
她拍拍苏绽的肩膀,“总之回来了就好,沈迟性格拗,你要多哄着他。有事就来找老师,老师帮你批评他。”
苏绽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狠狠点头。
偌大一座椿城,终于有一个能给他撑腰的人了!
这天一群人凑在钟秀秀这里搂席,搂完席围着钟秀秀逗小孩儿,逗完小孩儿送礼物,金锁、银锁、扭扭车……
这一屋都是钟秀秀的学生,除了苏绽这一届下面还有两届,甚至还混进来两个在读的高中生。
学生都是来玩儿的,凡事送礼物的都被钟秀秀训了好一顿,金锁银锁全部退回去,但扭扭车留下了。
苏绽暗中戳了沈迟一把,絮絮叨叨的:“你看吧,我就说钟秀秀会喜欢扭扭车。”
沈迟无声地叹了口气,僵了一天的嘴角却总算露了点笑。
苏绽诧异地看他一眼,大概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好哄,不由地感叹姜还是老的辣,钟秀秀真是人生导师。
他笑起来,配着那件简单干净的T恤,像个年轻的小太阳。
齐思昂就坐在他们对面,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呆了呆,很快就想明白了:如果苏绽沿着原本的生活轨迹走下去,此刻就该是这个样子。
搂席搂到一半,沈迟被钟老头叫过去喝酒,一直喝到散席才回来。
当年沈迟时不时地被老头接到家里住,沈迟人虽然冷,但是却很懂事,钟老头自然很喜欢他,这些年把他当亲孙子一样看。
老头高兴,不知道给沈迟灌了多少酒,人回来的时候走路都打飘了。
苏绽赶紧上前将沈迟扶住,看着脸颊一片通红的人,忍不住问:“这是喝了多少啊?”
他们这一桌都是些年轻人,除了齐思昂不开车,其余人都没动酒。
沈迟酒量一般,两口Death in the afternoon就能喝到断片儿,就不要指望他现在能保持什么清醒了。
陆哲过来搭了把手,看看沈迟,对苏绽说:“要不你们先走吧,他再待一会儿说不定要闹。”
苏绽心想不至于吧,猛地想起C.joy bar那一晚,心里顿时觉得没底,生怕沈迟会像那晚一样强吻自己,一个机灵,火速把醉醺醺的人揽到自己怀里。
“那我们就先走了。”
齐思昂正在和同校的两个女生聊天,听见声音扭过头来,“绽绽,你们还是捎我回去吧?”
眼镜下面的眼睛眯了眯,嘿嘿说:“喝酒了,开不了车。”
苏绽心想你也没车,为了不在女生面前揭他的老底,只好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仰着下巴对齐思昂说:“那你出去的时候跟钟秀秀打个招呼,我们在停车场等你,你快点儿啊。”
怂蛋自己不敢见钟秀秀,生怕再掉眼泪,交代完齐思昂就拖着沈迟出去了。
直梯下到一楼,沈迟忽然抬手将苏绽甩开了,苏绽眨眨眼睛,委屈巴巴地问:“迟哥你怎么啦?”
沈迟浑身都是酒味儿,微微皱起的眉心和眯起来的眼睛都在昭示着他的不满,他摇摇晃晃走出电梯,在大厅的侧门顿了顿,见苏绽没有跟上来,还在原地等了几秒。
直到苏绽走到他身边,才听到他嘟囔着说了一个字:“疼。”
苏绽被他说得一个精神,下意识地看向沈迟的胳膊,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情急之下抓的是他的右手。
从包厢坐电梯下到一楼,他应该忍了有一会儿了。
苏绽一阵懊恼,抬手轻轻拍了一下额头,“你不是说不疼了吗?”
沈迟没吭声,苏绽抿抿唇,觉得自己就多嘴问这一句。
钟秀秀总说苏绽是个孩子脾气,其实沈迟才是那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还等着苏绽主动发现他不舒服呢。
转念一想,这是不是钟秀秀说的该哄的时候了?
帮沈迟拉开车门坐到后座,苏绽从另一侧上车,却没有坐到副驾驶,而是贴着沈迟坐了过来。
干净的小男生凑在身边浪里浪气地问:“迟哥,喝醉了想不想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