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拿?”
徐问寻笑着重复了遍青女的话。
她歪着头,手指敲着石桌,透过茶杯上冒着的微弱白气看着青女,眉头微挑,好奇地问:“上面的来找你麻烦了?”
青女垂眸,不回答,却已然是默认。
“真的是……”
徐问寻摇头,拿起茶杯,将里面的新茶一饮而尽。
“砰”地一声,她将茶杯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嘴角勾起,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对你防备至极啊。”
“天界到底在怕什么?”徐问寻问。
“我怎么知道。”
青女撇开视线,望着洞府外的阴沉天空,与无边无际的岩壁,平静地道:“起初是我修炼时对我进行无休止的窥视。
“后来是派人下到天池山监控我的一举一动,美名其曰防止我走火入魔。
“最后干脆直接派了个人来教我错误的功法。”
青女说到此事,眼前又浮现出当初自己因修习天界给的功法而七窍流血奄奄一息,最后靠着天池的滋养才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场景。
长着白须的老头一手抚着旁边的白鹤,一手拿着金白色的卷轴,脸上几乎全部皱起,面容是一派慈祥。
而旁边的鹤歪着头看她,眼神中是清澈的愚蠢。
“青女。”
老头笑呵呵地看着她,与徐问寻脸上惯有的,极具讨好性的笑不同,老头的笑十分自然,透露着对晚辈的关怀。
“帝君听闻你最近潜心修炼,却效果不佳,颇为心痛。”
老头一边说话一边摇头晃脑,语气悲痛,仿佛修炼进度迟滞的是他一般,说完,还要重重地叹一声气,关怀的眼神投向安静的青女。
“虽然你因体质原因,无法前往天界,只能驻留凡间,荫蔽众生。”
“但无论怎样,你始终是天界不可缺少的一份子,我们永远将你当做家人。”
老头说得声情并茂,不时还要轻轻叹气,摇摇头,用一双怜爱而又遗憾的眼神看向青女,像在看自己的孙女。
“孩子,”老头叹气,向前两步,将手中的白金色卷轴递给青女,眼神中满是鼓励,“这是帝君和诸位仙僚为你精心挑选出来的功法,据说可以根治你的体寒之症。”
“好好修炼。”老头和青女对视,郑重地道,“我们在天界等你。”
“好,”青女接过卷轴,笑着道,“麻烦帝君和各位仙友费心了。”
“我会好好修炼的。”
好好修炼的下场就是神力暴涨,四处逃窜而无可压制,最后汹涌的神力带着滚烫的鲜血从她的七窍中溢出,染红了天池与脚下的土地。
明明卷轴中的每一步都是正确无误,她已经足够小心翼翼,每修炼一段,就停下来自检体内神力流转情况。
可却抵不住活了千万年的高位者对于功法寥寥两笔的更改。
从根基开始便是摇摇欲坠,直到即将修成时,大厦轰然倒塌。
青女倒在地上,双眼紧闭,呼吸只进不出,神力肆意地从体内逃窜,几乎要将她撕裂。
原本修炼功法时逐渐被压制的阴冷寒气如汹涌海水般迅速地倒灌回体内,麻木了她的感官和四肢,而她也彻底晕眩。
皎洁的月光挂在天际,安静地凝视着一切,片刻,冰凉刺骨的天池染着她的鲜血,从池边溢出,随着月亮的牵引,一遍遍地冲刷着青女的身体。
绝望而孕育死亡的天池将自己藏于池底的神力输送给青女。
她给予这片土地新生,这片土地则给予她新生。
“烦死。”
青女看着徐问寻有些错愕的面容,沉着脸,冷漠地道:“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神仙了。”
“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青女论断。
“……然后呢?”
徐问寻皱眉,没想到尊贵神秘如青女竟也被天界这般赤裸裸地骚扰威胁。
她以为,天界就算见不得青女强大,也应当只是委婉地阻拦,拖慢她的脚步。
而不是传授错误的功法试图彻底废了她!
可再一思及那些老不死对“诅咒”避之不及凡是提起必然犹豫胆怯的态度,徐问寻嗤笑之余又理解了三分。
——他们太害怕了。
害怕天池山长出第二个诅咒。
害怕黑衣死前声嘶力竭的那句“待我归来!天界永不得安!!”
因此不惜元气大伤也要层层封印天池山,谨防黑衣从天池山中再次爬出。
哪怕青女诞生时万物复苏,实为吉兆;哪怕星君夜观天象欣慰地说她是祝福;哪怕青女诞生五百年来从未为害。
他们依旧害怕,害怕到不让她踏进天界一步,害怕到自诩悲天悯人正气凛然的神明暗中作梗,企图直接废了她。
可是天界。
你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如果青女强大到无法掌控。
固定的秩序是否会被打碎?
听着青女的话,徐问寻沉思,下意识地敲着石桌,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半晌,她勾了勾唇,眉眼再度弯起,显然已经接受了天界暗算青女一事。
不得不说……
徐问寻心中叹气。
天界这次倒是弄巧成拙,反而有助于我了。
“话说将错误功法交给你的是谁?”
徐问寻拿起块糕点,放入嘴中,一边嚼,一边有些好奇地问。
她是真的想知道,到底是哪个倒霉蛋被帝君派来当了恶人。
“我不认识。”
青女摇头,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回忆着当初来着的容貌,轻轻地道:“一个白发老人,有着很长的胡须,长得很仁慈,身边跟了只白鹤。”
“白鹤看起来被养得很好,油光发亮,眼神……”
青女顿了顿,斟酌着用词:“有些愚蠢。”
“我对本就天界不熟,再加上那段时间天界养鹤之风盛行,几乎是人手一鹤,就更加不知道是谁了。 ”
“……星君?”徐问寻难得迟疑。
“不是吧。”
青女摇头;“之前被监控时星君来过一次,我远远地看过他一眼,还算是风华正茂玉树临风,没有这么老。”
“什么时候的事?”徐问寻又问。
“一百年前。”
“哦……”徐问寻皱眉点头,一副沉思的模样,“那我要回去好好想想是谁。”
面上装模作样,徐问寻实际上却心不在焉。
白发老人,白鹤,慈祥,两百年前。
关键词随便一堆就能猜到是星君。
星君有两幅面容,鹤发老人与玉面小生随心情切换,可谓是天界最爱换脸的神仙,而他又酷爱养鹤,在青女问题上选择站在“祝福”一派。
因此,化作白发老人带着白鹤目光慈祥地来给青女送他认知中的“秘法卷轴”,倒也说得过去。
再加上一百年前,星君曾莫名其妙地和帝君大吵一架,摔门而去,自此闭府谢客不再见人,选择终生与仙鹤一同栖居在观星府洞之中。
这一架吵得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天界之中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居住在天界边缘,终日给各神仙抄公文跑腿传话打扫沏茶的徐问寻都略有耳闻。
他们说,彼时帝君面色严峻,双眼如鹰,背后是不落的曜日,两侧是披着铠甲的神兵,他高坐在神议殿的最前面,层层台阶之上的王座之中,冷静地看着下面气愤的星君。
几位位高权重的神明扯着星君的袖子,极力安抚他的情绪,一遍遍耐心地跟他说着什么,可无济于事。
“放屁!”
星君清秀的面容上满是怒火,他浑身发抖,双手握拳,听着同僚义正词严的解释,脸上挤出一个堪称扭曲的笑容。
“她做过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
星君的声音极大,愤怒让他失去理智,甚至说话之间甚至用上了法力,这一声怒吼,便直挺挺地越过数百神柱,往神议殿外冲去,惊起殿外飞鸟,连路过的仙人,都皱着眉往内看了数眼。
“我早说了!她与诅咒无关!她是祝福!是祥瑞!!”
“帝君,你和这些神明在怕什么!”
星君冷笑,甩着袖,质问的声音带着法力回荡在神议殿中。
见星君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听不下半分解释,也无法与他们共情半分,几位神明担忧地交换了视线,最后统一将目光投向王座上的帝君。
“……唉。”
帝君揉了揉眉心,轻轻地叹了口气,大手在空中一挥,瞬间为神议殿拉上一道完美的隔音帷幕。
帷幕拉起的一瞬,几位神明恭敬行礼,向帝君致谢。
“你们到底在怕什么!怕到对我的预言一字不信!难道就因为……”
“星君!”
星君的话还未说完,王座之上的帝君便沉声喊了他的名字,语气严肃,含着警告之意,径直打断了星君的话。
他从王座上起身,面容严肃,缓缓地踏着阶梯走到殿堂之中,而他每走一步,空气中蕴含的神力便颤动一分,当他走到大厅之中时,其余的几位神明皆是退却到两侧,低着头,不敢直视帝君一眼。
可星君却是抬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帝君,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巨大的威压降临,他双腿发软,下意识想要跪服,可只是抖动了一秒,便被他强行制止。
冷汗顺着脊背渗透里衣,可星君面上仍是从容,没有半分畏惧的意思。
“你要杀了我吗?”见帝君走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星君拢了拢衣袖,平静地问。
“你还是无法理解我们吗?”
帝君垂眸看他,表情凝重,不怒自威。
“永远无法理解。”星君一字一句地道。
“你回仙府冷静一段时间吧。”
帝君叹气,一手拍上星君的肩膀,不待星君反应,便迅速地禁锢了他的法力。
“青女的事,天界自有自己的处理办法,以后你不必再插手了。”
“‘天界自有自己的处理办法’?”星君冷笑,质问,“指的是让我去送被篡改过的功法将她害死?”
“帝君。”
星君盯着这张不怒自威,雍容华贵的面容,轻轻地道:“卷轴是你亲手给我的,我以为应当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我终究是错了。”
星君的语气疲惫,身形一瞬间萎靡,他甩着袖,一步步往神议殿外走去,明明容貌姣好风华正茂,却宛若残烛老人失去所有希望,不过苟延残喘于世罢了。
“原来你从来没信过我,也没信过她一分。”
在即将踏出神议殿,沐着朝阳的一瞬,星君回头,看着大殿之中道貌岸然的数位神明,轻轻地道:“你们知道吗?
“祥瑞和诅咒不是恒定的。
“你们的每一步,不仅影响着自己,也影响着世间万事万物。
“星星说,灾难很快就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