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嘉鱼冷笑一声，顿在空中的手幽幽收回，慢悠悠道：“若这次事儿成了，你允诺下的便能实现？”
寻他父母，连京兆尹办起来都棘手的事情，此人凭什么胸有成竹。
嘉鱼坐回圈椅上，他端起一盏茶，垂首轻嗅，茶香浓郁，不知出自哪里。
对方嗤笑，“京兆尹今岁匆忙上任，烂摊子收都收不完，公子还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吗？”
嘉鱼端着茶杯的手微怔，几滴茶水溢出，他声音中的温度悄无声息蒸发，“你们寻乐子失不失新意我不管，断桥山若是有半分差池，我不介意同归于尽。”
他始终坚信，无论何物，都需要自己去争取，从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对方眼里的忐忑一闪而过，扇柄砸在掌心的节奏几不可察滞留一瞬，现在还不是时候和嘉鱼撕破脸皮。
他若是多嘴和张家人说些什么，以张度谨慎的性子，一定会猜到些什么，届时……一切都将会前功尽弃。
想到这儿，他起身，颇有诚意地朝嘉鱼作一揖，“公子放心，在下定然信守承诺。今晚乞巧灯会，公子想办法将张福令骗去南街尽头的拐角处，届时那里有人接应。公子交了人便可来此处交差，往后的路，在下已为公子安排明白了。”
“知道了。”
敞开的木门在风中吱呀轻响，少年笔挺的身影被光拉长，他的身后，阎罗铁青面具阴森可怖。
*
万里晴空湛蓝澄澈，祈福红条在空中摇曳翻旋，像是落入水中的锦鲤，空游若无依。
沈相宜弯腰伏在桌案上写好心愿，却见张福令捏着笔，半天没落下一个字。
“傺傺？”沈相宜屈肘戳了戳张福令。
“嗯？”张福令茫然偏头，撑了许久的墨滴不堪重负，啪一声，墨黑在红条上晕染开来。
沈相宜哎呀一声，“此条不可再写，你在这儿等着，我再去寻方丈要一条。”
沈相宜匆匆离去，张福令幽幽吐了口气，望向四周，满眼羡慕之意抑制不住往外溢。
四下人头攒动，不乏痴男怨女，成双成对的少年少女共执一条祈福红条，卯足了劲儿往高处挂。
挂得高，才能保证佛祖瞧得见，不至于被埋没在芸芸众生之间。
沈相宜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条全新的红条，她笑着催促道：“快写快写。”
张福令接过，想了半日，落下了一句：“世道淡有味，人生平为福。”
沈相宜觑了一眼张福令手里的红条，不解问道：“人家都是来求姻缘的，你怎的还保起平安来了？”
张福令莞尔一笑，答非所问，“快些挂上去吧。”
张福令的心愿在一水姻缘里也得上扎眼，便更要挂得高一些，方显示她的心诚。
沈相宜不讲究这些，她坚信佛祖普度众生，谁的心愿也不会落下。
沈相宜早早挂完，见张福令费力地垫着脚尖往高处够，忍不住道：“傺傺，可要我去寻个梯子来？”
张福令正举着胳膊往高处送，声音闷闷地点头，“也好。”
沈相宜离去后，张福令见周遭并没有人用梯子，她怕自己借助外力显得心意不诚，在四下扫了一圈，杏眸忽地泛出光彩。
一处过腰的石台前，张福令抿唇，犹豫着提起裙摆。
石台旁，一棵古树参天蔽日，绿叶间红条飞舞，张福令仰头，羡艳地瞧着，脚迟迟没有迈出去的勇气。
“老师？”
头顶忽然砸下一道沉稳的声音，张福令惶然回头，光线被身后的一堵肉墙刹那掠夺。
嘉鱼没料到张福令会回头，胸腔猛地一沉，想到今早张福令身上的味道，他下意识后退的脚步生生止住。
怀中温软也不过几息便抽离。
幸好风伯做美，独属于女子的清香随风扑面而来，早上那抹怪异的味道已不知所踪，独留下与梦中别无二致的芬芳馥郁。
张福令双颊一热，理好乱跳的心神，讶异问道：“嘉鱼？你怎么在这里？”
此刻，他不是应该在飞鸿寺门前帮王蒙么？
嘉鱼张了张嘴，俊逸的脸上略显窘迫。
张福令顺着他来时的方向瞧去，远处绿树成荫，林深墨绿间，小小的茅房格外不起眼。
想到家丁的症状，张福令心领神会，她关切道：“快去讨一碗盐水。”
“在这里做什么？”嘉鱼反问，他的视线落在张福令手中的红条上，试图看清上面的字迹。
“祈福啊。”
少女扬了扬手中的红条，明艳动人，福字有些扎眼。
嘉鱼错开视线，半空，浓绿的树间红条招展，似一条条水蛇，暗搓搓吐着蛇信子，稍有不慎便会被吞食入腹。
“要挂上去么？”嘉鱼垂首看了一眼张福令，身量低却偏要选最高的树来为难自己，可笑不自量力。
“对啊，就是有点困难。”张福令略有遗憾道。
她抬眼，忽然灵机一动，“不如你帮我一下？”
姻缘红条可以两个人一同挂，那求平安的红条，有何不可呢。
素手托着红条递到眼前，嘉鱼这才瞧清上面的字，好看的眉眼有片刻怔愣。
张福令见嘉鱼不动，以为他不想帮自己，缩回的手腕被扣住，张福令甚至来不及惊呼，一股大力忽然锁住她的腋下，将她活生生提了起来。
风声穿耳而过，在回神，人已经站在了石台上。
嘉鱼双手抱胸，仰头望着呆呆的张福令，剑眉轻轻一挑，“自己挂。”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张福令的双颊登时烧起红霞。
她飞快转过身背对嘉鱼，挂红条时，身后始终有一道目光，像是要将她的后背烫出一个洞才罢休。
张福令紧张的似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双手发抖，一个简单的结缠了半天。
挂完红条，就在张福令将要松一口气时，更加严峻的问题摆到了眼前，她顺着石台往下瞧，腿肚子有些发软。
嘉鱼像是看出了她的窘促，长臂微张，“我接着你。”
张福令原还祈祷沈相宜能及时来救人于水火，可她迟迟不来，张福令别无选择，只得张开双臂。
嘉鱼放下张福令，问道：“听说今夜有灯会，老师可要去瞧？”
“自是要去……”
嘉鱼左一个老师右一个老师，唤得张福令极其别扭。
“我也想去瞧瞧，可以吗？”
“……”张福令有些犹豫。
“老……”
“可以可以！”
张福令打断嘉鱼的话，对上他略显无辜的眸子，额角直跳。
嘉鱼肉眼可见的欢喜起来，笑弧弯弯，“多谢老师。”
张福令不自在地撇开目光，“我也不曾教你什么，谈不上老师。”
入夜，繁灯玓?。
川流熙攘的人群里，张福令挽着沈相宜的胳膊走在前面，嘉鱼跟着王蒙，负手跟在后方。
“肚子可好受些了？”王蒙问嘉鱼。
嘉鱼觑了眼一脸紧张的王蒙，“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王蒙连连庆幸，自己和嘉鱼同食共寝，嘉鱼出了事儿，自己却生龙活虎，别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看他呢。
缠在张福令身边的沈相宜实在有些碍事，嘉鱼正想着要如何支开她，偏偏又来了一个捣蛋鬼。
“傺傺？真巧。”
一道滑腻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此刻张福令正端详着一个小香囊，给嘉鱼做的那个被沈相宜夺了去，她打算再买一个送给嘉鱼。
张福令闻声抬头，方才还笑意盈盈的脸,在看清来人后，刹那垮了下来。
“三……”
“哎，”何宗安用扇柄制止了张福令福身的动作，“不必多礼。”
张福令没有理会何宗安，依旧福了福身子，“傺傺还有别的事情，先告辞了。”
恰好小贩包好了香囊递给，张福令接过，拉着沈相宜匆匆离去。
嘉鱼跟在王蒙身旁等他交钱，忽地感受到一股审视的目光，他冷冷望去。
何宗安对上嘉鱼的视线，倒吸一口冷气，他？那个野人？！
想起之前二人的交锋，何宗安一阵后怕，飞快背道走开。
“走啦！看什么呢？”王蒙结了帐，看嘉鱼盯着何宗安的背影若有所思，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没什么。”
嘉鱼摆了摆手，他只是觉得此人的背影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眼下首要的事情是要将张福令骗走，他便没在纠结。
“这个三皇子真是有病，明知道你有未婚夫，还来这里招人厌烦。”沈相宜挽着张福令的胳膊，愤愤道。
身后，嘉鱼听到未婚夫三个字，眉头微挑。
“嘘，”张福令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话可不能乱说。”
“哼。”沈相宜撇嘴。
今日人多，九尺大道塞得满满当当。张福令想去猜灯谜，她同沈相宜沿路寻着，人潮汹涌，她们在人堆里挤来挤去，迎面走来一个人，将沈相宜和张福令攥在一起的手挤开，嘉鱼见时机成熟，拽住沈相宜的胳膊。
沈相宜只觉得身后一股大力扯了她一下，在抬头，哪里还有张福令的身影。
“傺傺！”
回应她的，只有嘈杂的叫卖声、嬉笑声。
“哎？宜儿呢？”张福令被人流推着不断往前走，她匆忙回头，身后只剩了嘉鱼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