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南方人来说,在北京过冬等于是渡劫。
尤其是还没通暖气但是寒冷已经降临的真空期里,连起夜哆嗦着去厕所都是一种挑战,被窝内外的温差让人起床穿衣服都要做半个小时的心理建设。
来自东北的队员们倒是挺无所谓的,只觉得北京的气候和家乡比起来小巫见大巫。
王曼昱抗冻能力一流,无痛起床,裹了件风衣,到操场一脱光速跑完早上的五公里,不带嘲讽地发问道:
“真的有很冷吗?我觉得还行啊。”
“齐齐哈尔人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的发言权。”
林琅和刘程程有时候抖着抖着能勉强抖起床,有时候被寒气激得没勇气,互相喊话。
“你怎么还不起?”
“你起我就起。”
“我不要,你先起。”
“那我们喊一二三同时起床。”
“一、二、三——”
喊完后,宿舍内共有0个人成功起床。
她们二人连同家在广东也不耐寒的樊振东、林高远拉了个微信小群,名为“冬日战斗小分队”。
刘程程:【好想翘早操,还有人翘吗,有人我就不起来了。】
一个人干坏事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有个搭子陪着,天塌下来也不怕。
林高远:【你要打听清楚今天早上是哪个教练集合点名,是肖指导那肯定不行。】
肖指导脾气火爆,逮着人往死里练,其他的像心软些的吴指导、邱指导,随便托人扯个头疼脑热不能吹风的借口就行了。
但是,这群人半个月头疼五六回,光是想想就离谱啊。他们好意思说,教练组都不好意思听。
樊振东:【好冷,食堂都不想去了,出去的人给我带个饼。】
林琅:【首先要有人出去。】
林高远:【但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再不情愿,几番挣扎之后还是随便穿了件上衣裤子去跑圈,头发一个比一个凌乱,像拖把,林高远等人喜提外号“拖把兄弟”。
早操的严寒虽然让南方人如临大敌,正经的室内训练无人懈怠,世乒赛名额确定在即,不少人都压缩了午饭午休时间训练。当一个环境内的绝大部分人都进入了打了鸡血的废寝忘食状态,其他人是不好意思去做团体里的异类的。
林琅是左膝训练一过量马上产生会产生疼痛预警,队医再三严肃提醒千万要妥善保养,才降量保质,力求训练效果的最大化。
在场下看了会队友们的对练,总教练的眼神有意无意往她这处瞥,用无声的语言去指责小年轻的倦怠。
而人是无法对着含义复杂的眼神回应和解释的。
林琅憋着心酸,去更衣室呆坐了会儿,调整着肌肉贴,想着等缓下来了还是得上场,这种关头得罪不得总教练。
隔壁的更衣室传来浓郁的烟味,按理说女队员没什么人抽烟。
“阿嚏——”林琅鼻子对烟草的气味比较敏感,一接触便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怎么了?呛到了你吗?不好意思。”
那边的人闻声掐灭了烟头,打开门是刘程程带着歉意的脸。
光从打喷嚏的声音,刘程程判断不出来是朝夕相处最了解熟悉的室友,所以大剌剌地没有任何遮挡和掩饰。
伤痛和脆弱在熟人面前揭开才最难堪,很多人迈不过心理上的关隘,对着陌生人无所谓,却在身边的人眼皮底下谨小慎微。
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
刘程程晃了晃烟盒:“压力太大了,你也要来一根吗?”
“不了吧,我在管男朋友抽烟,不好意思双标。”
刘程程笑着把火又续上,深吸一口,背对着林琅吐烟圈:
“还有个记挂,真羡慕你,挺好的。”
她是削球手,削球手难出头,上一个名震八方的削球手还是韩国的朱世赫。观赏性弱一点,观众喜欢看一路火花带闪电的狂抡乱按,刘程程出去比赛,认真地掌控对面每一个来势汹汹的旋转和进攻,听到前排的观众笑话:
“你看这人,还搁这儿慢吞吞搓汤圆。”
还有观众叫嚣着说要在乒乓球比赛禁止削球。
球迷的不理解固然让人伤心,教练组的培养方案同时也令人胆寒。刘程程被拉出来,没有多受重视,是因为外协有喜欢打削球的球员,她得陪着主力让主力们学着克削球。
就像是个被拉出来给主角团刷经验的小怪。
林琅走过去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刘程程带了丝慌乱举起烟头,怕烫着她的皮肤。
“抽完记得通风,我出去了?”
“好。”
刘程程庆幸林琅的适可而止和决不追究,在一根烟的时间里,她拿出手机又看了一遍马龙发过来的邀请。
马龙还挺关心小队员们的,主力就几个,一队二队加起来那么多人呢,机会不是均等的,规则不是公平的,人总要有路可走。马龙在国际上口碑好,朋友多,有外国的商业俱乐部会请马龙推荐小朋友,马龙想到队里有个削球手,是欧洲那边会喜欢的打法,也有潜力,便在中间搭线要给刘程程多出去看看的机会。
刘程程回复:【谢谢龙队,但是,我好像真不适合一辈子走这条路了,抱歉。祝你幸福。】最后的祝福没头没脑,莫名其妙。
上次也是郁闷得蹲在角落叼根烟愣神,马龙路过的时候打了个招呼,她茫然失措地问他抽不抽……因为实在是没有交情,乏善可陈,社交上只能讲“来根烟吧”。
从青少年时期的仰望,到成为队友,交集少得如同路人,好像旁观着看他走了一段路,并未同行,更谈不上离开。
怎么判断一条路适不适合喜不喜欢呢。
可能在某种事物上吃苦吃得齐腰深,为此受到的挫折和痛苦能垒成一座山,甚至会暴怒咒骂,但是只有还有一口气在,又很肯定这辈子坚决不会舍弃,才是能一直走下去的人吧。
2015年,樊振东在乒乓球世界杯决赛中被马龙打穿,输得很惨,面对媒体带了哽咽,私下背着人哭到干呕,说世界上要是没有乒乓球这项运动他就不会“误入歧途”如此痛苦,眼泪一擦,又为此热烈燃烧;林琅膝盖磨损的情况越来越重,疼痛是从骨头缝里发出来的,蜷着忍会泪再继续,没想过停下来。刘程程看到的是这些,扪心自问,她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异的,她并不是为了当一个伟大的乒乓球运动员而活着,但她是作为“刘程程”而活着,人各有志,不分高低。
刘程程小心地把烟灰烟头用纸巾包起来,冲进厕所,开窗通风,最后从容地换掉了手机壁纸。
她的爱没有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祝马龙幸福是真的,只是不等了,也要走向属于自己的幸福人生。
刘程程办理手续走高水平运动员通道读书前,郑重其事地把林琅拉到球桌前,连夜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很多人对削球手存在着误解,觉得削球就是没完没了地搓汤圆,其实这是错误的。削球的相持阶段能化解对手的攻势,折磨对手的心理,找到合适的进攻时机一击致命。我们队内的主流不是削球的打法,所以好多人不太会打削球,而且啊,你的打法不少人都清楚,正对着你的比赛录像‘背菜谱’呢,你偶尔在恰当的时候变一下,看他们背菜谱还灵不灵。”
背菜谱,指的是深度研究对手的套路与招式,使对手的一招一式都落入自己的算计之中。
国家队是禁止队内这般研究队友的,一般用会注重研究外协的打法,队内比赛不录像。
林琅感谢后又疑惑道:“不是不让队内背菜谱的吗?我都没背过别人的,最多回想一下平时的手感。”
刘程程愤愤不平地翻了个白眼:“规定是这么规定的,架不住有些人就是在背后偷偷背菜谱啊,他们背到飞起,上次训练赛我手一抬对面就知道我要打什么,我都笑了。不然指导才懒得骂他们‘内战内行,外战外行’。”
这世道真是不好了。
“好了,别慌,我教你我的削球大招,关键时刻恶心他们一手也是好的。是我自己悟出来了,在别人那儿学不到。”
刘程程手把手地带林琅感受手感:
“你搓球水平不错的,衔接削球很容易,中间能穿插迷惑,比如对面以为你要搓个长的了,你突然找好摩擦点,接触同侧,大臂手腕从前下方剁出去……可以想象一下切菜的那种发力方式,多使点劲,让球狂转起来。一定要转!拉球反应不快的人都拉不起来,尤其是背你菜谱的人,估计是忙着防你中远台呢……”
教学到达尾声,也意味着到了分离的时刻。
林琅红了眼圈问:“如果我说什么要带着你的鼓励一起拿冠军之类的话,会不会很老土很俗套?”
刘程程拥了上去:“比起拿冠军,还是过得幸福更难,努力幸福下去吧。”
晚上,陈玘说,不是每一个过程都需要结果的,也不是每一个结果都是快乐的。
所以别难过。
年末大赛基本上结束,积分咬得比较死,林琅见缝插针地到处飞参加积分性价比高的商业赛,世界排名在女子中爬到了第6,次于国乒陈梦、孙颖莎、王曼昱和日韩主力各一名。基本上是到了世乒赛资格的安全位次了。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教练组却又宣布,由于队内积分焦灼,另加赛队内循环赛作为世乒赛人选的考核指标。
听懂的人都哭了。
辛辛苦苦出去打比赛,伤的伤痛的痛,转过头来还要看队内循环赛,那还不如留着体力直接打内战呢!拼死拼活为哪般?
樊振东膝盖积液的问题,在冬天随着严寒的侵袭格外难捱,本来想着能在世乒赛前好好做康复保养,计划却又被教练组突如其来的安排打乱,脸色很不好看。
“啊哈哈哈哈哈,我疯啦,”林高远怒极反笑,“直接说想把哪个积分不够的抬上来呗。”
“谨言慎行!有些话不能说出来的,有人听到了背后告状你要怎样?”急得王曼昱拿乒乓球砸过去提醒。
关关难过关关过。
靠,队内循环赛一定要打好,林琅也想看看,那些违反规定偷偷背菜谱的人到底能不能奏效。
林琅循环赛的第一把就碰到了针对她背菜谱的选手。
手型还没比出来呢,就晓得调整步伐往中远台那边护。
把林琅看笑了,这是什么未卜先知的神仙,有这般水平何愁积分不能登顶。
正常打虽难受一点,但还是能打,暴力硬刚林琅都有自信能刚过。不过,为这样的人浪费体力不值当,而且,她更想要在对面得意至极的时候再将其从云端摔下,好好感受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林琅顺着寻常的思路打下去。
对面那张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押中真题的狂喜。
林琅默默吐槽:瞧这没出息的样,队内简单的内战而已,高兴什么。
在对手自以为将林琅围困住时,林琅微一挑眉,正好能试验刘程程教的削球诀窍。
对手正要循规蹈矩地回防,却见林琅的手型变了!变成了在林琅战斗中极为罕见的球拍侧贴球!
刘程程说了,要向前下方切菜猛加旋……
林琅甚至游刃有余地现场回忆了一下技术要领,第一次在实战中练习有点小兴奋。
嗯,切菜剁菜的手感是吧。
林琅找准摩擦点狠削下去!
对手这才慌忙调整去够球,已经来不及了,高速旋转的球刚一蹭到拍子,便直接飞了出去,连上台的可能性都不给。
侮辱性极强。
对手一点没想到林琅会摒弃了常用的路数直接没铺垫地变招。
反而林琅笑眯眯的,心里感叹着刘程程教的招数真好用。
4:0开门红,把对面剃了光头。
结束握手的环节,林琅侧头轻轻留下一句话:
“菜谱背得好,下次继续背。”
把那人脸都说绿了。
说来也巧,队内循环赛对于林琅来说居然不全是坏事。因为目前女队公认实力最强的陈梦、孙颖莎、王曼昱有着诡异的相互压制关系,陈梦打孙颖莎的胜率高一点,同时,经常在与王曼昱对战时落入下风,平时三人几乎不会同时参加一场比赛其实也还好,而这种队内全面的循坏赛,导致了三人互相吃分……
到最后胜场积分最高的人成了林琅,渔翁得利,稳稳地占据了世乒赛女双的一个名额。
女双搭档自然是王曼昱,气喘吁吁地过来和林琅击掌:“我们没背菜谱,也赢得堂堂正正。”
能在不正之风中保持本心已是难能可贵,何况她们咬下了难啃的分。
年末,八一队组织了和江苏省队的交流,把樊振东召回去,樊振东接到通知后,对着林琅笑意盈盈:
“八一队女队员少,想借你过去和别的队交流,你去不去?”
林琅摆手:“我真的累死了,不想到处跑。”
樊振东故作失望:“嗷,那我问别的女孩子愿不愿意被我们八一队借几天,去和江苏省队打交流赛。”
“……壮士且慢,我去我去!”
林琅欢天喜地地收拾行李,时刻准备着八一队的召唤。
一路上春风得意,红光满面,在八一队众人面前装乖,脸都快笑烂了。
樊振东吐槽:“你能不能别笑得这么猥琐?”
“你单身狗懂个屁。”
林琅春心荡漾,特意没跟陈玘打招呼,要偷偷从天而降给个惊喜,再避着人,寻了合适的时机把陈玘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入肚为安,才能踏实。
被画饼画了那么久,此行必须得啃下来肉。
“小胖,铃铛,饿不饿?吃点糖果补补血糖,到地方之后还有欢迎仪式领导讲话之类的流程,不一定能马上吃到饭。”
王皓也是原八一队的,跟着樊振东一起来进行短期交流,就怕自家一手养大的小胖饿着肚子,好兄弟的爱徒也是要一并照顾的,捧了糖果往他们手里塞。
林琅红着脸摇头:“没事,我不饿,谢谢王皓指导……”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不敢伸手拿王皓掌心里的糖果。
在队内,没有特别的事情,林琅会选择绕着王皓、邱贻可等人走。
心虚。
他们把她当晚辈关怀,实则她暗中跟陈玘勾搭成双,这不就成平辈了?以晚辈的身份相处多了,以后公开改口的话多尴尬啊。
“你这孩子,我们都算你叔叔伯伯,客气啥。”
林琅好崩溃,好想逃。
疯狂用眼神暗示樊振东给她解围,樊振东却疑惑地帮腔道:
“对呀,你跟我师父客气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很能说会道吗,怎么突然这么害羞了?”
“樊振东你死定了……”王皓走后,林琅面容扭曲。
樊振东丝毫不慌:“别忘了你现在在我们八一队的地盘。”
江苏省队来了人接机,接的是八一队,老熟人,作为总教练的陈玘自然是领头的那个,林琅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最英姿勃发的人,心脏在胸腔中跃动得震耳欲聋。
南京的风也是冷的,但请对她的爱人温柔一点,不要将他的脸颊吹得皲裂,不要让风霜填满他的眉眼。
女孩子在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时候,会自动被爱变成诗人。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林琅怀着欢喜,缩在樊振东后面降低存在感,以路人视角欣赏着陈玘。
看他游刃有余,老友重逢,成为了江苏省队的王牌却又不自恃功高,油腻专权,对朋友真诚,对弟子爱护。
扪心自问,林琅确实是对陈玘帅得没有章法可循的脸一见钟情,但却是他的一颗赤子之心,叫她这棵桥边红药,年年甘为他而向上、生长。
陈玘的刘海有点长了,被冷风一拂,吹出了个小逗号,像时下韩星流行的发型,这谁分得清是从古代豪侠传说里走出来的剑客还是将星啊。
以前看陈玘,如隔岸观火,现在标记上了,看他大方得体,萧萧肃肃地在人群中闪耀,更多的是自豪。
林琅盈满了欢喜:我家的。
陈玘正跟八一队的领队问好、对老朋友王皓拥抱,就听到小弟子董至一声很突兀的招呼:
“哇!大师姐!”
“瞎叫什么。”师门不能乱攀乱认的,总体来说,江苏省队和八一队无甚瓜葛,陈玘侧头提醒董至。
却听得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清脆地响起:
“啊,是叫我吗?你也是陈玘指导的徒弟吗?”
陈玘循声望去,溺于一双朝思暮想的眼眸中。
古灵精怪的女孩正从人后钻出来,走近笑着对董至伸出手。
陈玘心神一震。
知道林琅的笑颜,是留给他的,小姑娘又在使迂回又让他魂牵梦绕的把戏。
林琅是把手递给了董至。
冬季长款羽绒服能掩饰她不老实的动作。
悄悄地踩陈玘的脚尖,地道不大,却碾了又碾。
一个简单的动作被弄得缠绵悱恻。
人前含情。
陈玘神魂因此而滚烫。
董至友好地握了握林琅的手,激动不已:
“是的,大师姐!我叫董至,你在德国公开赛的每一场比赛我都看了,师父……师父也经常跟我们夸你,你真的好厉害啊。”
“谢谢,小师弟,多多交流哦。”林琅大方得体地应答。
装大尾巴狼还真像那么回事。
正经起来真有名门正派首席大师姐的英气靠谱,出尘绝艳。
“行了啊,手该撒开就撒开。”
陈玘如何不知道林琅是故意没先跟他打招呼的。
师姐弟之间握个手至于握一个世纪那么久吗?
陈玘摆出为人师长的架子,拉着林琅的腕子把她的手抽出来。
衣袖够宽大,陈玘没松开那皓腕,看起来也像只是两条胳膊自然挨着下垂。
王皓还傻乐呢:“铃铛啊,怎么不叫人呢?不认你师父了?”
林琅登时摆出来害羞怯弱的神态:“不是啊……我是怕师父不认我了,我也没有很厉害,师父现在都是江苏省总教练了……”
委屈的人反而成她了。
“认认认。”当众被摆一道,陈玘咬牙切齿地弹她脑瓜子。
真落下来的力道轻之又轻。
人们的视线都过来了,陈玘才狠心放了那只手腕,回想触及的冰凉感,轻声问了句:
“是不是穿少了?手有点凉。”
林琅眼睛一亮,偷感很重地用手挡在嘴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气声讲:
“据说男人身体某部位很热。”
陈玘弹开了三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