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凤穿牡丹
“所以我朋友呢?”
“江少侠,这江公子当真是一与我们夫人谈完就自个儿回去了,虽你没在屋里等到他可这殿内各出口都有人值守,他应该就是在殿里迷了路,就算您非要为难我等我等也不能立刻把他变出来,这吉时眼瞅着就到了,我们这边厢还有许多活计要忙,孟婆大人也说已经安排了人手替您搜寻,若实在找不到等婚礼忙完我们所有人也定会倾力出动好生替您寻人,可现在奴家这边真的还有急活真的要先去忙了——”
江扬也不是不能来硬的,只是这么个温水煮青蛙的情况——至少表面上人家鬼市还和和气气有商有量的——他若突然拔刀相向也未免奇怪,何况就算真闹大了也怕有害无益,此处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撕破脸没了对方的人手反倒没法有组织地搜寻,就算想联系外面引来官兵,但这冲突一起此地混乱只怕反而会叫那可能存在的绑了羌霄的人趁乱带人逃走,倒不如现在因着婚礼至少鬼市只进不出。
何况这鬼市的风气看来也着实视人命如草芥,既然派了这么些个侍女来,想来也是不怕被他“挟持”作人质或逼问——难道他还真能这么无凭无据就杀人不成?那他要杀的人可也未免忒多了吧?
威胁这种事总要至少一方当真,这鬼市的人摆明了不信他会真下死手,江扬这种爽利的路子平时做事是快,但也最怕遇到这种真不要(别人的)命的,一时之间也只能是无计可施——
除非他信死了羌霄当前处境凶险,倒还可以冒一下打草惊蛇的险去劫持那阎王试着逼供——
毕竟这次江慕颜的行踪他确认过也逼问过,看着不像在说谎,除非是他那不知名的帮凶擅自动的手,但能进入阎王这守备森严的“寝宫”,就算是知道密道其人身份在这鬼市也应极为特殊。
何况这“王妃”婚前非要见羌霄,怎么看都是这王妃或阎王明晃晃地可疑,只是不能确定羌霄确实落在阎王手里确有危险他也不能下死手逼问阎王,还是得先确认更多信息才好施为。
而那阎王虽然脚步虚浮、呼吸气短,像是有什么不足之症——其人脚步却虽浅实轻——不像羌霄那生生板着骨头养出来的轻浅无声,而是练家子起息运作出来的习惯。虽然现在折损了,但这人原本的武功应是不低,两相抵消也不知如今怎么个深浅,贸然动手,也未免太“贸然”了。加之那“孟婆”与他形影不离,也不像是个武功低的。若要出手,必须一击中的。
江扬暗中搜了一圈没什么结果,姑且也就先去礼堂坐了下来,毕竟阿霄失踪这神神秘秘的新娘子倒似眼前最明的线索,他也只能好奇那新娘子会不会又翻出什么花来。
其实他本不该如此担心,因为他本该相信羌霄的能力——虽然他也并非是不相信羌霄的能力。这话说来矛盾,也确实矛盾。
他本不常矛盾,不像阿霄那般生性拧巴,可硬说起来这世上谁又不矛盾?世人若不矛盾,这世上又哪来那许多“虽然但是”?就算纯粹至极,亦要有极端的矛盾。
这么想来或许羌霄也该算是这种纯粹的极端,其人喜欢的东西不多、懒得争的不少,偏生控制欲极强。或者该说他擅长算——然而懒得干涉——这“掌控”内的自由度极高,看来便似他不在意,又因他总不会把情况“肖想”得太好,所以“掌控”之内几乎可以由着人闹、好似损失诸多也不打紧——但在其在意的方面却终归是不能脱出他掌控的。
其实江扬清楚羌霄这人骨子里就有种独断专行的“横”。只是他长的是那副样子,又最不屑与人疾言厉色,平日里懒得搭理的事多得都懒得说,看来就也像极了那副如玉公子的淡泊模样——可这人到底还是独断,认死的理也是别人都改不了的。
只不过也正如羌霄所说,哪个稍微有点自信的男人不独断?难道江扬不独断吗?他的确吊儿郎当,但难道不是自恃武功信极了自己的能力?但凡有点本事这世上的男人又有几个会先想着怎么倚仗别人成事?
而这也正契合了江扬的想法。
人活于世,总归是赤条条地来,独身立地地活那才叫活,谁也不是生来就给别人做附庸、做摆设的,无论是仰仗别人还是被人依附那都不是个事儿。
他其实也知道羌霄这人命硬得很,只要不是什么决意要他立刻就死的狠手,这人也真不像能被人轻易害死的——“坐以待毙”这词看来就和他没什么关系,“无计可施”就更是了,好像你只忘了毁掉他最后一口气儿,他就总也能有办法从地狱里爬出来。
这人水深,不过却也是叫人都看得见的水深,倒也不好说还算不算当真水深,只是江扬也一向不愿多问。
虽然江扬素来灵得很,看人也一向准得出奇,就连他师父恒阳老人见到江扬没多久,也说他这人“如有神眷”,嗅觉灵敏如狼,“观惊雀而知伏敌”,仗着点天赋的野性在那里冒进得很——但也的确是认了他瞧人的本事。
而他瞧着羌霄的底气,就算不用多熟也能猜出后者斤两不低。虽也并非不可能马有失蹄,但羌霄若真没底气还能装得如此渊渟岳峙,那光这本事也足成一种底气了——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他俩的确太熟。
熟到就算羌霄没有这底气,他江扬也知道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凡事思量细极,洞察入微,袖笼乾坤沟壑,偏又施施然得闲坐听鱼、事不关己,好像这世上天大地大却没什么是他拿不起放不下的,不过是心智且独且坚,认定一事就分主次,重要与否自有定论,当断则断当舍则舍,饶是壮士断腕亦似轻易,更哪会在意无关之人的闲言碎语?
——只是他江扬,饶是如此知他羌霄信他羌霄,饶是素来明白担忧焦虑最是无用,可眼见这人再次失踪,他这心底也还是压不住总有不安不断滋长蔓延,叫他焦躁难抑,就好像他心底冥冥之中总也觉得叫羌霄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就会出事一样……
可羌霄又能出什么事是自己解决不了而他不在身边的人倒能解决的?就算羌霄当真被人害了…他江扬急在这里也根本毫无作用。
所以这所谓的“担忧”也其实既不高明,也不磊落,甚至就连被他放在羌霄身上也只是愧对他二人相知相交。
他甚至在心底自嘲这想法本身就不可能为羌霄那么独断的人所喜。他也其实知道但凡是个有点自傲的哪怕如江慕颜那般外强中的也恐怕不会喜欢这种“看轻”,更遑论是羌霄。可他这心底到底还是有些……乱。
……难以自控,却是无用。或者该说是明知无用,却仍难以自控。
就像他老想起的那次西郊,虽然明知羌霄的决定并没问题,与他分开应敌自然有利有弊,该算冒进还是稳妥也不过是因人而异各有判断——这些主观的东西在他看来也一向没什么好纠缠的,可他心底却到底还是介怀。
羌霄是他的朋友,担忧朋友固然对。但凭空的担忧太多也就成了掣肘——不是他的,而是对方的。羌霄虽是他的朋友,却不是他的附庸,更不依附于他,一昧地将之臆想得好像弱小到必须要有人小心庇护才能生存那又怎么能算是尊重呢?
而他若是在心底这样看待羌霄,又当真还算是在看着羌霄吗?
这说白了不过是他自己的一些无用私心,之于对方无益。可是对于羌霄,他又总是难免滋生出这一些又一些私心,多一些……甚至再多一些,无关他的主见立场,而是对于阿霄他……
他总有些放不下。
江扬捏着鼻梁沉默地想着,也就只能自嘲。其实那也不过就是些人心得执念罢了,到底不该。他大概也真是离了江湖太久,竟也越来越不干脆了。
皇天后土,自有天时,自在随心,自有命数,本就不是谁生下来就能成为谁的干碍,纵是朋友,酒肉也好,知交也罢,却也到底都不该成了别人的掣肘。
到底……
该是人各有志。
可是他的心乱,却始终按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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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这一幕的开响儿就是三声锣鼓,震得就跟那阎王殿里要断案一样,江扬不由皱了皱眉头,暗忖这鬼市的阵仗还真是不合常理。
就见偌大个礼堂红绫并黑石,石雕的枯骨上倒插了繁华,弄得原本阴气森森的地方此刻又丧又喜,看来反倒愈发诡诞——偏是那红色明艳夺人,也不阴柔晦暗,反而烧得热烈,就像一方滔天业火冶艳灼灼。
那孟婆倒仍是一袭黑衣,与寻常无异,还是那没皮老妪似如同干枯得筋骨纵横似的面具,只见那通身的不快——啧啧,真是虽叫人看不见表情,却也直觉那面具底下定然阴煞煞得慑人。
江扬暗忖,她家头头娶亲她怎么这么不快?难道那些小婢女间的传言还真是真的,这孟婆真对那阎王有那些男女之情?
随着其人那阴仄仄的目光倏忽逼去,江扬也就随着那目光望向了被迎进来的新娘轿辇,新娘子一个人的阵仗是不大,但她轿后迤逦跟着的侍女阵仗却如芳菲十里,香阵冲天——
古来有所谓十里红妆,是指女子出嫁时的陪嫁——朱漆流彩,妆奁器具——要一路从女家延伸至夫家,绵延数里,如花团似锦。而锦色游街,那一路翠翠红红艳艳煞煞弥漫出浓墨重彩的喜色倒也当真热闹喜人,饶是不重出嫁这一流程的男儿见了也都会觉得喜庆得很。
而如今在这鬼市之中,大抵因着这新娘子毕竟是远客的缘故,这十里红妆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路莺莺燕燕匀红点翠的侍婢。随着那鲜红的轿辇游过这地下鬼市的黑街闹巷,一路染香铺锦,绿云团团,灌得经年黑漆漆的鬼市满是流花般的飞红和甜美的香气——就这样一路热闹至了拜堂的礼厅。
只是这阵势虽热闹,这些婢女们的人却静默,甚至就连礼乐都并不刺耳,炮仗更是没有,只有浅浅的乐声像是从更远、更空旷的山洞深处遥遥传来,好像还透着一种空灵而凉薄的回音
——叫江扬听到也只能抽抽嘴角,不免暗道,这鬼市的审美大概是真的不行。
新娘子坐在轿子里,八台大轿,九层单衣——当然“九”是个约数,只是当孟婆俯身探进去将人抱出来时,让人乍眼一看就也难免觉得这新娘身上的喜服还真是繁琐。只见一层一层的红纱覆盖着织锦,深深浅浅的红层叠潋滟,像是从漆金似的赭红上漾开的波光水墨,随着覆盖到脚下的衣摆柔柔垂下竟也像是成了柔柔的鱼尾——好看是好看,只是也忒繁厚了些。
这新娘子叫孟婆抱在怀里,虽是因抱着而有些难以比对,但凭着江扬的眼力却不由怀疑起这新娘子是不是有些太高了?那孟婆长得可是难得的高大,这新娘子较她竟也不显得矮——而姒无忌又哪有这么高?
她无桐夫人门下可能因为都是女子倒有一种错骨增高的易容方法,是专门调整骨架身形来配合面上的易容叫人更不易觉出破绽的,但人的骨架本就在那儿摆着,就算能够错开骨缝让自己看来更高一点宽一点也终归不能变化太多。何况姒无忌又何必在嫁人的时候这么干?
这人当真会是姒无忌么?
是这鬼市叫人骗了还是说就是这鬼市有什么阴谋?
江扬本想着实在不行,等一会儿洞房前先去只有新娘子的新房悄么看看,问问姒无忌需不需要帮什么忙,免得若真是逼婚什么的自己会错失救人的机会。
现在倒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过如果那新娘子不是姒无忌那阿霄又去哪儿了?
江扬越想却是越皱紧了眉头,一时想得太多反而理不出头绪。
眼瞅着吉时已到,难得穿了身大红的鬼市阎王从礼堂中央最上首的供桌后面出来,供桌上摆着天地亲师的牌位。其后神幔高悬,低垂委地,黑红相交。他孤身静静地立在那里,竟意外地叫江扬觉出几分既不符合他这诡秘身份也不符合这婚礼情境的诡异肃穆。
身旁的言三老板也终于得空低声同江扬道:“江少侠,这婚礼都要开始了,怎么还不见大江公子呢?”
他旁边同席的白衣男人闻声也觑向了这边。
“啊?”江扬闻言回过神来,也只有苦笑,“这……说来话长。”
自然是当下还不好对言三老板这个外人细说的意思,言三老板也丝毫不恼,只是温和点了点头,客气道:“既然如此,那待婚礼之后有机会再听江公子细说吧。”
那白衣男人大概是他的友人,开口却是笑笑:“只怕到时忙起来也找不到闲暇吧?”
江扬皱眉笑了笑,一时眯了眯眼,也不想答话,只觉得这人的声音里有种让人不快的戏谑。
大堂中央那里的孟婆已抱着新娘子走过了那一路鲜红,来到供桌之前,却没有将人放下,她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