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些日子的秋狩,还是段大人陪孤进山猎第一头虎。段大人没忘吧。”见段沧玠出神半晌,陆别年也没在意对方究竟给没给回应,接着说。
段沧玠收回目光,淡淡应下。
秋狩前夕,原本钦定出发的那天居然不巧在清晨下了雨。淋湿的山路并不好走,也不便于安营扎寨。无奈,陆别年只好将日期再推迟一日。
这天早朝自然也免了。百无聊赖的陆别年习惯性朝身侧看去,没看到段沧玠的身影,心里是说不出来的落空。
好些日子了,段沧玠不再像从前那般一天十二个时辰严丝合缝地亲自把他监视,也不再找很多牵强附会的理由折磨他、敲打他。
以前陆别年无比渴望这样的生活,可是当这种生活真真切切地变成他的日常,他反倒不痛快起来。
思绪飞扬间,陆别年抬眼一看,竟是已随心走至紫宸殿殿门口。他不由得露出自嘲式的苦笑。
原来他真应了从前段沧玠辱骂他的话,在段沧玠面前就是块自讨没趣的贱骨头。
走进紫宸殿,陆别年并没如愿找到人。他无头苍蝇般在段沧玠常待的地方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人。
陆别年第三次往返两殿之间,在廊子上才瞧见熟悉的人影摊在摇椅上。摇椅位于庭院距离连廊最远的角落。往里走的话,刚好那个方向有一丛月季叶挡住行人视线。
雨此时又下起来,轻柔若雾,薄透如纱。
段沧玠一手支着下巴,目光空蒙地眺望远山;一手拿着个蒲扇朝身侧时不时扇两下。
待陆别年走近才看到他身侧还支着个小泥炉,橘红的火焰十分亮眼,在柴火中鲜活跃动。
躺椅和泥炉都在檐下,雨水半分没影响到一人一炉。檐角挂着的莲花滴落溅起的晶莹水珠跃入半空又坠回蓄池。一派岁月静好。
这么看来,段沧玠是专门坐在此处观雨了。
微苦的药香在段沧玠身周的空气里萦绕。
陆别年没带伞,走到檐下时,头顶和两肩密布着细小的雨珠,微微濡湿。
“段大人怎知今日会下雨?”走到段沧玠身旁,陆别年那颗因计划被打乱而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彻底安定下来。
“不要没话找话。陛下如今可不如咱家闲。”段沧玠懒懒地掀起眼皮瞥了眼陆别年脚尖,明黄锦绣的龙靴靴头沾了些湿泥。
段沧玠心里一下子就来气了:“谁允许你从我的花圃里过路的?”
“找了段大人许久,心急火燎,找到的那一刻就情不自禁抄近道过来了。”陆别年理直气壮,话里没半点歉意。
“我今晨已命人上山候着。下午便启程。陛下不怪咱家自作主张吧?”段沧玠自动过滤陆别年最近时不时冒出来的这类疯话,岔开话头。
“湿了的山路不好走,段大人注意腿脚,可别轻易摔了。”陆别年开始端详段沧玠的泥炉。
“承陛下吉言,定不如陛下所愿。”段沧玠翻了个白眼。
阴阳怪气假惺惺!
“煎药这等琐事,还需劳烦段大人亲自动手?那些太监宫女是愈发不把大人放在眼里了。”说着,陆别年伸手去夺段沧玠的蒲扇,准备代劳。
段沧玠灵活一闪,将蒲扇拿远:“不劳陛下费心,这是咱家叮嘱过的。他们倒是一如既往的听话。”
陆别年挑眉。这是在暗吵他不听话了?
“与其来这里盯着咱家这个闲人,陛下不如回去多关心关心西北战事。秋狩那天,云将军怕是只能遗憾缺席了。”
见他赶人,陆别年厚着脸皮装听不懂。
但段沧玠拿云飞白刺他,他这么睚眦必报的人自然是要讨回去:“有皇叔在,孤不必忧心。还是段大人的身子更值得关心些。前些日子刚痊愈,怎的今日又自己熬上药了?”
段沧玠心里冷笑。狗崽子最好是真的关心,而非别有用心。
“闲来无事,找了个消遣,替御医院减轻负担。陛下连这都要关心么?既然陛下这般关心咱家,那咱家不关心陛下,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咱家就关心关心陛下,秋狩女眷随行名单里,都有哪些人吧。也方便日后替陛下物色后宫人选。”
陆别年听到段沧玠提后宫一事就开始不爽。
“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完的,段大人打算让孤一直这么站着吗?”
段沧玠小声地嘁了一下,屁股半点没抬:“都怪咱家大病初愈,这脑袋迟钝了不少。竟怠慢了陛下,真是罪该万死。奈何咱家嫌这周围候着的奴才们叽叽喳喳吵得耳边不痛快,早已遣退了。咱家这下雨天的又腿脚不便。只能劳烦陛下去里头亲自抬把椅子来了。”
“罢了。段大人不待见孤,孤瞧出来了。孤一会儿便走。”陆别年话音阴沉不少,“不过,段大人倒是提醒了孤。下雨天,腿脚不便的段大人孤身一人上山,若是出了差池,叫孤怎么放心得下?遂孤决定,下午和段大人一同上山,也好确保段大人的安危。”
段沧玠怒目看去,对上陆别年似笑非笑的眼睛,和对方嘴角捉弄意味的弧度。
他眯起眼睛,怒极反笑道:“陛下此言差矣。您龙体安康才是最重要的,您这番话显然本末倒置了。咱家先您半日上山,不过是为了替陛下提前清理威胁。若陛下执意同往,咱家目的不达,陛下的安危不保,若真出了什么事,陛下可不能怪罪咱家。”
“这是自然。”陆别年笑意渐深。
陆别年走后,段沧玠起身将泥炉里快烧干的药液滤出倒入碗里,嘴里嘟囔着骂了句陆别年什么,又做贼似的把药渣全倒进火里烧了。剩下炉子被他亲自拿去里里外外清洗了好几遍,最后连洗过的帕子也被他丢进火力烧成一块碳。
炉里放上烤鸡又开始烧,段沧玠重新躺回摇椅,眼底深沉,心里不知在琢磨什么东西。
下午很快到了。陆别年此番要走,自然那些随行大臣不敢在家待着。城门口以从龙卫为首,逶迤向前,浩浩荡荡三千人簇拥着中心的御驾朝苻山移去。
实际上陆别年骑着马领头走在最前,那中间龙辇里坐着的却是段沧玠无疑。
剥好的葡萄和橘子以及各式精致糕点零嘴盛在掐丝珐琅金碗里,整整齐齐罗列在段沧玠面前的矮几上。
段沧玠的腰靠着玉枕,侧卧在一堆丝缎软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葡萄往嘴里喂。
现在走的这段大路还算平缓,他能躺着安然无恙地吃东西,待会开始爬山就没这么好的条件了。
段沧玠勉强抬起身拿方绢擦擦手,随手一丢继续神游。
云婳在女眷名单里,她算是替父出征吗?段沧玠嘲讽地勾起嘴角。哼,倒是算准了有他们云家人在,他不敢对陆别年下手。
好在他昨晚未卜先知,考虑到这一点,没花力气布置人手。不过看苻山的探子今天早上传信回来的消息,他不动手,倒是有人比他还着急动手。就是不知道,按捺不住的究竟是五皇子还是七皇子了。
这段时间过于劳神,段沧玠不知不觉吃得太饱开始犯食困,没一会儿就睡熟过去。等他再醒过来,是被颠醒的,一股酸水直往他喉管冒,他险些一口气全喷出来。
好在醒神的理智及时控制他憋了回去。
想想满车厢呕吐物跟自己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再想想骑马上山的颠簸屁股会遭老罪,段沧玠瞬间觉得也没那么想吐了。
苻山靠北,气候干燥。加上下午出大太阳,山上扎营的地方基本上干得七七八八。
陆别年下马后亲自绕到辇驾扶段沧玠,激得围观群臣和官家子女们一阵唏嘘。
有看不过眼的谏官拾起老本行当场开喷:”胡闹啊!这简直是胡闹!谁允许闲杂人等强占陛下御驾!还得陛下亲自请人!”
段沧玠朝着声源扭头,凉凉的眼刀飞向那人,还未睡醒的眉眼带着显而易见的乏困。
看清段沧玠的脸后,谏官当即噤声了。他八大爷的姑奶奶的裹脚布啊!那可是段沧玠,他对着段沧玠开炮,是不要命啦!
“原来是段千岁,微臣眼拙,多有冒犯,还请千岁降罪……”二话不说,谏官屈身就跪,头磕得比任何时候都殷勤百倍。
“滚。叽叽喳喳,吵得要命。”段沧玠现在没心情整治他,看都没看一眼就走向自己的营帐。
陆别年跟了进去。拉上帐门,他道:“看来段大人威风不减当年啊。”
段沧玠正按揉自己的太阳穴舒缓晕车症状,听到陆别年说话,抬头朝他冷眼看去:“你是不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皮痒了?”
“大人那些趁手工具,怕是忘在紫宸殿没带来。要不孤现在就去外头找从龙卫借一把马鞭?”陆别年顺着段沧玠的话讲。
段沧玠被他这么直白的发言惊得眉心突突直跳。
他厌烦地转过身去索性不看陆别年:“别真以为吃了我一兵一卒就能跟我叫板了。陆别年,我随时能折断你刚生出的羽翼。”
“噢?那段大人为何不那么做呢?”陆别年丝毫没被他的威胁吓住,反而嬉皮笑脸地走过去把他的脸扳正。
二人目光交汇,段沧玠率先移开眼。
“嗬。”段沧玠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成拳,藏起手心的薄汗,气势上不减分毫,“好久没碰到这么有趣的玩意,自然是想要看看能玩到什么程度了。”
“是么?只是这么玩吗,段沧玠?”说着,陆别年已靠段沧玠极近,二人呼出的热气打在对方脸上,气氛莫名变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