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女子大笑两声,破朽不堪的喉管像漏风似的让她只能发出呼哧呲的怪异笑声,她似笑非笑的睨了眼泽尔,转身走向深邃甬道。
泽尔紧跟在她身后,甬道并不平坦,起起伏伏又七弯八拐。从冰缂战衣同步的实时水平数据显示,他们正沿着横向深入地壳,他们离主矿坑越来越远,而在他们脚下是一条能量带,也可称之为地脉。
女子在泽尔前面走得不徐不疾,她一手撑在腰侧一手虚虚抬起想要扶墙却又没真伸直手臂,最终她支撑不住停下脚步。泽尔于心不忍走过去抓住她的胳臂,摸到衣袖之下全是硬骨毫无肌肉的温软,他道:“你太虚弱了,你确定自己承受得住魂魄们的能量和他们的记忆?”
女子面颊苍白发青,双眼中的光彩比刚才更少了些,双瞳中的碧色被灰褐取代,她的躯体正在玉化。泽尔想到了吟唱者的话,在它离开这副躯体之前,毁掉它。
女子靠在泽尔身上继续朝黑暗的前方迈步,朽垮的身体带来的不适让她低吟了几声。她觉的自己是一棵被虫蛀空的枯树,再也长不出一片鲜嫩的枝叶。
她说道:“在我刚产生意识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一团黄沙,我只是躺在大地上看天空,看流云。沿着河谷的山地长着很多桃树,干枯的枝干像山石一样无趣,我并未多看它们。直到春风来时它们开满了桃花。桃花的颜色真漂亮,映着河谷外的雪山也秀丽了几分。我想我要是一颗桃树就好了。心念起,我就进入了繁花最盛的那颗桃树。我看到了至它诞生之日起数千年的过往,我占据了它的躯体,吸食了它的灵精。我更强大了,通过桃树与风信的联系,我感知到了更远之域的情况。失去灵精的桃树躯干迅速萎靡,我意识到我得离开它寻找下一个寄生体。可我不想进入树蜥、金钱豹或牦牛的躯体,因为它们尚未开智、魂魄能量值低不值得我占据。直到有一天,几个孩子来摘桃,他们把我周围桃树都摘光了。他们嘲笑枯萎中的我,开了花却不结果,还不如砍了当柴烧。他们不但嘲笑我还伤害我,我的身体在他们一刀刀的挥砍下支离破碎。我本是枝条优美的桃树,而他们却要拿我当柴烧。我侵入了他们的躯体,一个一个吞噬掉他们的魂魄,我在他们痛苦哀嚎中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慰。我的感知力又强大了些,我在最后一个孩子的躯体里感知到了你的存在。你在西方,我的归宿在西方。于是我往西走,我要淌过冰冷湍急的河水。我的身体太弱小在水里几乎站不住脚,河水冲倒了我,我穿的衣服太厚一遇水就变重,我爬不起来只能被河水裹挟漂流。我的头撞破了,鲜血染红了河水,血腥味引来了豺狼。它们追着河水跟着我跑,在一处浅滩咬着我的身体把我拖上岸。我得感谢它们,若不是它们,我不知道会被河水带去哪里。所以,我没让它们死得太痛苦。我的靴子丢了,毛皮袄子也丢了,我穿了件粗布衫继续西行。西面是一座雪山,我才往上爬了几步,脚就磨破了,露出一截指骨。一个散居雪山的神族人发现了我,我从他的表情里看见了惊骇。惊讶又骇然的表情真是有趣极了,他惊骇我的现世,他惊骇一个古老的灵域生灵现世。”
女子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太耗费体力,停下脚步细喘着气。
泽尔听到此难以形容此时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无奈、悲哀、遗憾或是同情。他问道:“你寄居在人族躯体里的前提是他们还活着吧。”
女子点点头,继而说道:“我在我吞噬掉他们的魂魄之前,可以控制他们的灵枢,让他们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可我也受他们意识影响,比如在河水里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了溺毙的恐惧,被豺狼撕咬的时候我体会到了沦为猎物的悲凉,还有饥寒所带来的锥心刺骨般的痛苦。呵呵,现在想想,还是在当桃树的那十几天里最快活,前提是别遭人砍。可无论我所遇再艰难都没能打消想要回归你的想法。”
泽尔看向女子的眼神逐渐柔和,他温声细语说道:“我可以带你去昆都,找我的父亲寻求解决之法。你告诉我,你遇到神族人之后发生的事情。”
女子嗤之以鼻:“解决之法?是让我消失的办法吧!”她昂了昂头,望向深邃无光的前方继续说道:“我被他带进雪山,他们用了各种办法研究我,可惜都毁不掉我。所以也劝你别白费心思。后来,还是那个发现我的神人对我说愿意让我进入他的躯体,他想彻底了解我。”
泽尔脱口说道:“怎么可能!他疯了吧!”
女子轻笑一声:“他不是疯了,是太自大了。他以为他可以压制我,呵呵,就这样我获得了他的记忆。最开始,我吞噬不掉他的魂魄,他的魂魄带着神格属性,我分解不了也吸纳不了。可很快就不一样了,那时的你很强大,就算他自封灵枢也锁不住我,非但锁不住我,还因他太超强的魂魄力通过我感知到了你的意识。他窥探到了你,也知道昔时灵皇并未真正殒灭,当然他也受你反噬。因为你,他的躯体发生了变化,灰发碧眼,他长成了你的样子。他痛苦极了,他自认为正在失去自我,他觉得他自己快变成你的衍生体了。啧啧,说到底还是他不知神性为何物,神无具象,外形的变化又有什么关系。他越在意外形就越痛苦,越痛苦也就越脆弱越妥协越忽略自我。于是,我趁他自我意识最薄弱的时候吞噬了他,解决了他的痛苦。他的神魂供应我存在了好久直到你变弱,当我的灰发变成黑发之后,我又只能寄居在凡躯身上。”
泽尔蹙眉,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灵脉能吞噬神魂。可如果它能吞噬神魂,那何不直接进入他的躯体?!泽尔抓住了问题关键,问道:“你如何能吞噬带有神格属性的魂魄?或者说你做了什么消减了他的神格。还有神人在帮助你,他们利用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凭你一人之力不可能抓这么多羊首人和吟唱者!”
女子闻言呵呵浅笑两声,带着诱惑的口吻说道:“你这么想知道我背后神人是谁?接纳我啊,我说过我们意识共享,你可以知道我的过往。”
泽尔咬了咬牙关还是没松口同意。他又听女子酸讽道:“可惜,你的灵犀被神格压制。你说你到底遇到什么事让你变得这么弱?”
泽尔懒懒一句:“十年前,攸克辛海封印苏醒,连接混沌时空。为了重新封印攸克辛海,我用光了所有修为。”泽尔说完,忽觉心中一阵钝痛,除了他还有他的西克爸爸为了封印攸克辛海耗尽修为。
泽尔的话一说出口,就见女子灰褐双瞳闪过一丝光圈,泽尔只当她是玉化后的辐射反应并未多想。女子冷声道:“多可惜,你干嘛封印这个时空通道?你错失了一次改变世界生态格局的机会。”
同时,古昆仑山脉东麓末端,神族遗民聚集地:格拉丹东雪山
昔时九天合璃宫神官正在通过女子观察泽尔,当听到泽尔说自己耗尽修为封印攸克辛海的时候阴恻恻的笑了起来。同伴问其何故,他回答道:“这么多年我们只能利用他的灵脉而无法毁灭他的灵脉,就是因为他的灵犀尚存。他继承了泽浣所有修为,他原本应该是一个可怖的存在,如今却只能沦为鱼肉。”
同伴蹙眉说道:“你这样说得好像我们是邪恶的存在。”
神官呵呵一笑:“邪恶?!只有人族才会以立场分正邪,而我们神族只以强弱论对错!”
同伴只觉一颗心都因这句话而绞得紧绷,抽抽得疼。他急道:“我们在神域观察人间万万年,世间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强者恒强、弱者恒弱的情况。只以强弱论对错会让我们陷入修罗道、杀戮场,会把我们拖入战争的泥沼。万望神官遵循事物发展的规律,循序渐进的打造适宜我们神族生存环境。”
“循序渐进?那的等多少年?我们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真是天赐良机!天不绝我路!”神官深深地呼了口气,脚步凌乱、双手相扣。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用一种略带亢奋的语气说道:“泽浣要是知道自己的修为会以这种方式耗尽,应该会后悔替无涯延绵子嗣吧!哈哈,真是蠢啊,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蠢的东西了!狗屁爱情啊,要是他们都修绝情道的话,三界之内何人能敌!”他挥动手臂指着洞外说道:“通知战门,全体出击,占领木雅贡嘎。”
同伴闻言,紧张到头发竖立、全身微颤。他握住神官的指令手,阻止他道:“请神官克制,木雅贡嘎是禁区。昔时神域先太子曾明令擅入木雅贡嘎者灰飞烟灭,就算万年过去,最忠诚于他的战门以及他们被称为尤拉的后代还守卫着这处禁区。”
神官推开同伴,恶言说道:“怕什么?他之前是无涯,现在是林书翰。无论哪一世,无论他能否唤醒神格自观前世,他都没承认自己是我们的太子殿下!他早就抛弃了战门,抛弃了神域!即便他缔造了神域,创建了战门!他放弃了作为神明的义务,那么我们就该享有木雅贡嘎!”
同伴坚持己见,他牢牢地扼着神官双手说道:“你清醒点,我们在此修养不易。培养出几个战门更是艰难。你要碰木雅贡嘎是触犯了他的底线,他会毁了我们的!”
神官甩开这个胆小懦弱者,歇斯底里一般的吼道:“我就是要碰碰他的底线!你还不清楚吗?只有木雅秘境之下的宝物能挽救我们,能帮助我们再造神域!泽浣没修为了,林书翰现在凡躯一个更不值一提,他们除了躲在昆都而外还能干什么?!两条灵脉苏醒,这么大的事,林书翰只派一对儿女过来查探!他就是废物一个!我就是要动他的木雅秘境,我就是要看他现在的本事有多大!”
神官说罢便丢下同伴走出洞室亲自部署攻击行动,启动战门带来的震荡仿似整个雪山都在颤抖。
神族遗民走到幻化镜面前,消除源代码输入久孤的代码发送了条消息,只有简短几字:为何只见稚子不见尔等行动。
久孤的回复很快,回复更为简短:速撤。
这位神族遗民见罢不由破口大骂久孤这条巫祖老狗卑劣无耻,他迅速更换源代码后离开洞室。这位神族人早在神官得到泽尔灵脉,联系南召巫士的时候就知会过神卫营的负责人久孤,目的是想让神卫营出手阻止神官的疯狂举动。然而二十年过去,神卫营只纵容不阻止,让他不得不怀疑神卫营的目的是想让神官带着他们这支神族遗民走入毁灭的绝境。
他看见东南方向的雪山崖壁,所有泄风口全开。这支神域遗民聚集地好容易才凑出来的战门成员整装待发,他们驾驶着东拼西凑出来的飞行器出发。无需伪装成云座的飞行器没有配置伪装系统,节约了材料也降低了能耗。这些基础款的飞行器尾灯闪烁,在暗淡的雪幕中犹如星群一般。这位神族遗民知道,作为九天合璃宫的神官,享受了万年高高在上的神明待遇,如今退居雪山,的确憋屈。为了这支遗民的未来,神官拼死一搏也无可厚非。
这位神族遗民确认战门成员尽数出动后无奈地闭了闭眼,全员出击会耗尽雪山能量。他不敢想象战门最悲惨的下场,可只要是战门无功而返,就表示他们要另寻聚集地。给久孤通风报信的这位神族人并没有选择立刻离开雪山,他也想看看昆都的实力。他对跟过来的同伴说道:“通知大家准备迁徙。”
同伴惊愕:“为何要准备迁徙,再迁徙我们又能去哪里?”
“沿着昆仑山脉往西继续走吧,好歹还有些许大荒遗存的能量。”
“没有战门护卫,我们恐怕敌不过居住在昆仑山脉里的族群。”
“敌不过,也要敌!”
“可这些战门成员去哪里了?他们真的回不来了吗?”
“谁知道了...”
“难道我们只能往西走,不能东去吗?”
“东?!那就要问问你自己,是否愿意放弃神格属性归入人族,成为人族。轮回法则,无永生啊!永生...难道不应该是生灵的终极追求吗?”
“永生...所指仅仅是躯体不腐不朽吗?我们俯视下界万万年,沧海可以桑田,何以不朽,不无不朽。我们所见只是能量表现出的不同形态,万物不朽。”
“所以,如果要离开雪山,你会选择去东方?”
“不知道,毕竟还没到离开的时候。神域时间与地星时间并不一致,质量越大,时间越慢。过惯了慢生活也习惯了孤独,反观人族兀兀穷年的生活也觉得有些意思呢。”
昆都,地堡
同样都是地底建筑,昆都地堡比起位于川西以西的旧矿坑来讲就要豪华多了。为让生活在地下的人员维持正常生物钟,昆都的地堡有一套完善的拟时系统。比如此刻,与地上时间同步的地堡穹顶投影出一片星空幻相。当初泽浣因为担心浪费能源而反对建造这个拟时系统,是在林书翰的坚持与不断修改直至将能耗降至最低值才有了让泽浣觉得稍微舒适一点的生活环境。
泽浣还在熟睡,林书翰悄然起身穿戴好之后就要离开,可终是没忍住又返回俯身在泽浣额上落下一吻。泽浣感知到他的气息,还以为仍在其怀抱,嗯哼了声睡得更沉了。
林书翰见罢笑了笑,撩过一缕泽浣的黑发吻在唇边柔声说道:“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消失,这一次我也要掷万筹于一搏。纵然万劫不复,不悔矣。”
他走出房间,从副手手里接过战衣,边走边穿戴。眉头深锁,怒目似炬,在戴护腕手套时手指关节吭哧作响,俨然又是昔时神域缔造者-二代神首任太子的威仪之像。无论是神域的先太子还是后来的少尊战神或是人间将军,他的温柔都只给了泽浣。他的本相,他的冷酷与无情,他的肃杀与刀锋都亮给了那些妄图化散或威胁泽浣的人。为了泽浣,他可以牺牲所有,包括他曾经缔造的神域、包括他自己,当然也包括他的一对儿女。
幻化镜传来久孤发送而至的坐标,林书翰见罢只觉浑身上下似被千刀万剐了翻的痛苦难受。这种源自神魂深处的原始痛苦记忆让他产生了强烈的生理反应。他呼吸急促、肌肉紧绷、心悸想吐,等到应激反应结束恢复身体机能之后,他才有力气关闭掉幻化镜。
升上地表之后林书翰才知今晚风雪深重,并无星空。他望向西南方向,他仿佛看到昔时还是石精的自己是在何等悲痛的心情下进入木雅贡嘎,取灵皇灵躯锻造合璃玻片,以配置在九天合璃宫内转化能量供养神域。石精用他的灵皇、他的信仰成就了他在神域至高地位。石精改造了巨舰缔造了神域,因此成为二代神的无上信仰。没人知道,当时被奉为万神之王的石精每一天都在承受千刀万剐、万箭穿心的折磨,荣耀是枷锁。
那座被世人称之为木雅贡嘎的雪峰,是横断山脉的最高峰、是半入云端的神山仙境、是云岭至贺兰一线灵脉的中心点、是成就石精的秘境、是石精修补巨舰、缔造神域的秘密基地、是灵皇灵躯安息之域,更是凡子林书翰倾尽所有也要捍卫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