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虚白信赖地看向阮随,问道:“阮叔叔,我是不是听错了,刚才他说,季府的,小少爷?”
刚才听到那句话的时候,阮随的心里一惊,短短几息之间,他就猜测了好几种可能,但不管哪一种,都反映了一个结果,那就是整个季家对阮虚白并没有那么重视。
其实这一路上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从玉华到京城,没有看到任何阮虚白的寻人启事,也没有听到任何人谈论季家的小少爷,按道理来说,百姓是很喜欢谈论季家这种世家大族的八卦的,如果季家真的在找小少爷,怎么会没有风声传出来。
只是他一直抱有侥幸心理,猜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强行忽略了背后的原因,现在他才明白,真相一旦暴露出来,从前的遮掩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但是面对阮虚白信任的目光,阮随却做不到直截了当地把真相说出口,他支支吾吾地说:“小白,也许是我们听错了,或者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呢。”这话苍白得他自己都信不过,小白那么聪明,恐怕瞒不过他。
果然,阮虚白没有被他打的哈哈糊弄过去,他从床上坐起来,阮随忙过来扶他,说:“小白,你的病还没好全呢,起来做什么?”
“阮叔叔,我要打听一下家里的事情。”阮虚白看向阮随,目光坚定,阮随知道他年纪虽小,却很有主见,自己是拦不住他的,再者,如果阮虚白真的要回到季家,这些事情他迟早要面对的。
阮随抱起他往前厅走去,正好赶上有人在议论季家的事情。
一个男人感慨道:“这季家的运气真是好,刚夭折了一个小少爷,这才几个月啊,又生了一个少爷,还是嫡亲的。”
旁边有人搭话,“哎,你怎么知道季家的事情啊?”
那男人四处看看,确定没什么惹不起的人在附近之后,放低声音,“我有个亲戚在季家做厨子,季家的事情他都知道,这季家原本有一个四岁的小少爷,几个月前不幸夭折了,听说季夫人啊,受了很大刺激,差点疯了呢。”
“真的啊,哟,这么小的孩子,真是可惜了,这不是要当娘的命吗。”一名妇人感同身受,搂紧了自己身前的孩子。
世家贵族的八卦向来被人们津津乐道,周围的人都来了兴致,那男人看见自己说的话这么受欢迎,得意地挑了挑眉,接着道:“可不是嘛,我还听说,季夫人太过悲伤,以至于精神出了问题,人都变得迷迷糊糊的,好似忘了自己曾经生过一个小儿子一般。要不是后来诊出身孕,还不一定能清醒呢。”
“要是这样的话,岂不是都不能提起那个夭折的小少爷了,一提起来,指不定又会刺激到季夫人。”角落里的一名女子也加入了谈话。
“这可真是造化弄人,可怜了那个夭折的孩子。”一个老伯伯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在这悲伤的气氛之中,阮随和阮虚白回了里间。
把阮虚白放回床上盖好被子之后,阮随在床边坐下,想开口安慰他,但是苦于不知道该说什么,斟酌许久才道:“小白,其实这些传闻也不一定是真的,说不定只是谣言。”
阮虚白却冷静地摇摇头,分析道:“我母亲治家严格,平时是不会流传出这样的流言蜚语的,现在这么反常,多半是因为母亲脱不开身,这些传闻就算不都是真的,一半的真实性总是有的,也就是说,我很可能,真的有一个弟弟。”
明明说话还带着奶音,偏偏条理清晰,让阮随无可辩驳,他踌躇许久才问出口,“小白,那你还回去吗?”阮随心里清楚,他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是抱有卑劣的期待的,他希望阮虚白说不回去了,反正,季家的人根本不珍惜这个孩子,明明只是失踪了,却要说是夭折,分明就是放弃了这个孩子。
阮虚白沉默了一会儿,他尽量摒弃掉被放弃的委屈和不平,让自己从理性的角度来思考,母亲因为他失踪的事情受了刺激,那是否意味着他现在出现在母亲面前,她就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呢。
其实并不一定,这只是最好的结果而已,有可能他出现了,母亲还是记不起他,但是就这样放弃,还是有点不甘心的。
“阮叔叔,我还是想回去,我想试试看。”阮虚白两辈子加起来的年龄都有三十多了,不至于像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意气用事,他还是想回去,和这四年来给了他无限宠爱和包容的家人一起生活。
阮随对他的选择早有预料,强撑起一个笑容,“嗯,我支持你,等你的情况稳定下来了,我就带你回去。”
他们踏上了去季府的路,京城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区,而季府坐落于世家扎堆的东区,离皇宫也很近,是顶顶尊贵的位置,很少有闲人来往。
他们从城中心出发,先经过了一段杂乱的街道,阮虚白突然扯了扯阮随的衣袖,“阮叔叔,停一下。”
阮随不解,“怎么了,小白,是不是不舒服了?”
阮虚白伸出手,指向了一个方向,“阮叔叔,那是我的衣服,宝蓝色素面小袄,颜色和料子都是独一份的,大小也对得上,我绝对不会认错。”他的声音很平静,不是毫不在乎的那种平静,反而更像是看淡了之后的妥协。
原本阮随没怎么注意周围的情况,听到他这么说后,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角落里有一个脏兮兮的乞丐正倚着墙,身上盖着一件宝蓝色小袄,显得有些滑稽,这次阮随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把阮虚白抱得更紧一些,心疼地哄道:“小白,不要回去了,跟阮叔叔回家吧,阮叔叔来当你爹爹好不好?”
“阮叔叔,我相信他们是有苦衷的,大概是怕母亲见到我的东西之后睹物思人吧。”阮虚白告诉自己,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可以处理好自己的小情绪,只是一件衣服而已,并不能说明他们就不在乎他了,毕竟过去四年的关心和爱护他都看在眼里。
阮随只得由着他,“好吧。”
过了一会儿,他们终于看见了季府的大门,才隔了几个月,再次见到这座雍容华贵的建筑,竟然让他恍如隔世。
旁边的小门忽然被人大力拉开,接着一个人被扔了出来,这个人浑身是血,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却一声也不敢吭,把他扔出来的男人厌恶地说:“让你在季府做事是给你脸,不好好干活就算了,还敢嚼主子的舌根子,不想活了你。要不是夫人刚生了小少爷,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有命在,快滚,别赖在这儿碍眼。”
地上那人估计实在没力气了,无力地说:“谢主子饶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阮虚白看着这一幕,小脸上出现了与他的外表严重不符的漠然神情,然而他的眼神却是炽热的。他回忆起在季府的这四年过的贵族阶级的腐败生活,十来岁的少年少女当牛做马地伺候他,这种生活确实舒坦,但是他始终适应不良。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圣人,更没办法改变这个时代,因此从前在季府有意识地装聋作哑,对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好受一点。就这样自欺欺人了四年,直到今天,目睹一个人在他面前被打得鲜血淋漓,这就是他想回的家,这就是他想念的家人。
其实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他在季府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明明他们是自己的生身父母,却又好像离自己那么远。更重要的是,季家这样的百年世家,能容得下一个学医的子孙吗,他真的能随心所欲地施展自己的抱负吗?
他可不觉得以父亲和大哥的性格,会对他毫无要求,任由他走上世人眼中的歧途,再者,等将来他长大了,肯定不得不听从家里的安排,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这不是他想要的。
就在这一刻,阮虚白想通了,上天既然让他失忆了一次,又遇到阮叔叔这么好的一家人,就是在给他机会,就让他自己选择一次家人吧。
阮随正焦急地看着那个伤员,担心他的伤势过重危及性命,所幸季府的人给他留了一条性命,那人最终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阮随这才放心,他看向阮虚白,“小白,那,我带你进去吧。”
“阮叔叔,我不想回去了,你还要我吗?我想跟你走。”阮虚白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他是真的开心,母亲把他忘了,父亲和大哥看样子也没多在乎他,他可以不用再装作对封建压迫不在乎,他彻底自由了。
阮随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看着阮虚白的眼睛,里面闪着期待的光,“小白,只要你愿意,阮叔叔当然要你,但是为什么不想回家了呢?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不回去了,因为季家不需要我了,还是阮叔叔更需要我,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虽然以阮随的善良程度,就算他把真实的原因说出来也可以被理解,但是他还是觉得深藏在心里,毕竟他的来历太惊世骇俗,还是不要给爱的人增加负担了。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阮随的开心一点儿都藏不住,“那阮叔叔带你回家,回我们的家。”在他抱着阮虚白转身的下一刻,季府的大门打开了,季寒彻赶去参加聚会,他隐约瞥见一个男子怀抱着一个孩子,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小儿子。
不对,现在是他的三儿子了,曾经他也是这么抱着他,可惜以后再也不能了,不过无妨,抱现在的小儿子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