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熤把日历上的8月17日和8月27日两个日期圈起来,避免自己忘记了。
第一个日期是民间借贷纠纷案件开庭的时间,当事人郑川,据说是明河集团的股东之一,这案子标的额两千多万,结果尹观庭把他从普法活动现场接回来之后直接把案件丢给了他,平时几乎不过问细节,搞得严熤紧张兮兮的。
而第二个日期就是杨琴芳案件的开庭时间了,自从上次帮她稍微教训了一下找事的几个混混后,杨琴芳对严熤的信任度和依赖度都直线上升,不过老人不识字,也不好意思多打扰他,严熤接到两三个她打来的电话,不是小心询问案件的进程,就是关心严熤的身体。
或许余畅说得对,他看着这个老人,是有些想自己的奶奶了。
严熤想得出神,都没注意尹观庭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工位旁边,被突然响起来的敲桌声吓了一跳。
尹观庭皱眉看他:“身体不舒服?”
“啊?”严熤起身揉揉自己脸,“没有没有,刚刚有点走神。”
尹观庭仔细看了看他,发现他眼神清亮,精神状态还不错,看着确实不像生病,刚刚感觉这小子脸色苍白可能是错觉吧,毕竟严熤本身就长得挺白的。
“没事就行,走吧,跟我见个客户。”
“哦,好的。”
严熤收拾东西跟着尹观庭去了会议室,路上尹观庭简单和他说了下今天来的是何方神圣。
王信鸿和尹观庭争取的宏远集团清溪村项目总算是看见了一丝曙光,经过宏远内部几个股东的反复拉扯,持股比例最大的股东最后决定亲自和天人和的律师们谈一谈,考虑到王大主任对严熤的重视,尹观庭干脆把严熤叫上了。
宏远集团也算C市的一大商业巨头,五年前,C市政府在云县清溪村规划建设一个大型生态公园,附带一大片疗养度假村、别墅群和配套设施,取名“迷梦清溪”,宏远集团旗下的建筑公司就是迷梦清溪项目的总包方,这个项目开始的不声不响,在开建两年后爆了雷。
先是项目业主方——清溪资产管理公司的老大直接进去了,项目人员全部更换,最要命的是得重新进行招投标并确立施工方,而宏远集团受到之前的牵连,根本没有资格继续参加招投标。
于是宏远只能捏着鼻子开始办理退场,然后就在这里卡住了。
“现在主要的问题是双方对实际工程量的争议很大,初步评估有接近20%的差距,折算下来起码有接近5个亿的工程款处于争议状态,而且现在清溪村项目的招投标已经完成,业主方开始逼着宏远这边撤场,一旦撤场,工程量的核算就更艰难了。”
严熤按着手机的语音输入,记录着尹观庭说的重点。
“那现在宏远集团是想退出吗?”
“嗯,国资委介入了,他们只能加快撤场的速度,现在还在谈判,我们的工作就是进场协助他们固定证据,为未来的诉讼做准备。”
严熤顿了一下:“诉讼?”
谈话间到了会议室门口,实木大门半掩着,里面已经传来一阵阵寒暄的声音。
“具体情况后面再说吧,今天会议不需要你发言,做好会议记录就行,有什么问题下来再问我。”
“好的。”
尹观庭推开门,王信鸿带着李欣华律师——主任团队的大李律师,李昀则是小李律师——正在和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谈笑风生,男人身边还陪着三四个像是下属一样的人物,看上去就是宏远集团的大股东张总了。
张总看见尹观庭,先是眼睛一亮,接着神态变得有些困惑,但丝毫不影响动作,他迎了上来,伸手热情地和尹观庭握了握:“这位就是尹律师了吧,久仰久仰。”
尹观庭笑跟画上去似的,标准而精确,既不显得谄媚,又不失热络:“张总客气了,您能选择我们才是我们的荣幸。”
张总哈哈一笑,边笑边仔细打量着尹观庭的外貌,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严熤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有些茫然,是那种眼熟某种事物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迷惑。
王信鸿不动声色地上前,笑眯眯地插话:“这世界说大也不大,宏远集团的总部就在京城,说不定跟我们尹律的家里人还是老朋友呢。”
家里人?
严熤内心八卦的小铃铛开始摇晃起来,耳朵都立起来了。
经王信鸿这么一提醒,张总恍然大悟:“哦!这么说尹律和光源的尹总是?”
尹观庭表情变都没变一下:“张总说的尹总如果是尹观澜的话,是我大哥。”
“哎呀原来如此啊!”张总左手握拳一击右手,态度瞬间热情了好几个level,“我老早听说尹总有个弟弟,可惜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上了!哎呀哎呀,这可真是有缘!”
光源集团,国内新能源产业的龙头企业之一,相比于其他巨头,光源的管理层行事相当低调,很少在公众面前露面,但光源自身的资金流和研发实力过硬,从事的又是国家未来重点扶持发展的战略领域,因此纵然宏远集团和光源的业务交叉很小,但张总还是热情到近乎谄媚,对尹观澜的好话一箩筐地送了上来,顺带把尹观庭捧到了天上。
王信鸿赶紧把话题拉回来,外人不知道他是清楚的,尹观庭跟他大哥的关系不说是相亲相爱吧,也可以说是水火不容了,张总再夸两句尹观澜这会应该开不下去了。
但正经场合尹观庭显然十分公私分明,一直配合着张总的表扬替自己谦虚,也替自己那个常年不联系的大哥谦虚,等众人终于寒暄够了一一落座,尹观庭在底下不动声色地给王信鸿比了个手势。
意思是成了。
王信鸿扯扯嘴角,他们之前拿这个项目一直不太顺利,听说宏远集团内部的几个股东联合已经看中了一家律所,他本来准备放弃了,结果尹观庭让他想办法和大股东见一面,只要能见面就能谈下来,本着对尹观庭的信任,王信鸿想办法把大股东拉了过来,还以为尹观庭有什么锦囊妙计。
合着就是逮住自己大哥薅羊毛啊。
等主要人员坐下开始谈正事,严熤在后排坐下,整个人都还有点懵逼。
记录间隙忍不住看了看尹观庭的背影。
好家伙,没想到大佬还有这么牛逼的身世。
可严熤似乎从来没见过尹观庭联系他的家人,尹观庭的私人生活很少对外人展示,律所众人只知道他单身,其余信息一概不知,但严熤作为尹观庭难得带在身边的助理,跟他的接触已经是异常的多了——主要最近工作太忙加班太多,动不动就得和尹观庭一起在律所呆到八九十点。
而这期间从来没有人联系尹观庭,关心一下他什么时候回家。
哪怕严熤自己,还能时不时接到余畅或者余畅爸妈打来的电话呢。
也不知道能不能和尹大状打听一下,以现在我们俩的关系,应该不会被骂……吧?
严熤严肃地记录着会议内容,内心八卦的小铃铛都快摇烂了。
可惜接下来的时间里严熤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询问,会议结束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到了附近的一家私家厨房,饭桌上直接喝到了晚上十二点。
到最后清醒的人只剩下了滴酒不沾的严熤和千杯不倒的大李律师,大李律师开始指挥严熤跑前跑后地结账开票以及给各位大佬安排代驾。
严熤看了一眼尹观庭。
男人双腿交叠,靠坐在包厢的沙发上,感受到严熤的视线,跟着看了过来,那双素来平静淡然的眼睛里全是迷离,带着和平时截然不同的温和。
严熤心头一跳。
尹观庭盯着他看了半晌,慢半拍地掏出手机晃了晃,有些含糊地说道:“找代驾把张总他们送回去,是没钱垫付吗?用我的微信支付吧。”
难为他醉成这样了还有逻辑。
严熤嘴角抽了抽,正想说什么,但大李律师已经把张总一批人和王信鸿送回去,回来准备送下一批人,除了坐在沙发上醒酒的尹观庭,还有两个一年级的律师,其中一个是和严熤差不多大的姑娘,大李律师已婚已育非常有避嫌意识,扛起另外一位男律师头都不回地出门去了,还不忘嘱咐严熤:“你记得把小陶送回家啊!一定要交给她家里人听到没有!”
小陶就是那位喝高了的女律师。
严熤:“……”
不是,难道我不需要避嫌的吗?
但吐槽也改变不了现实,小陶趴在桌上显然不太舒服,严熤走过去,小心地避开她裸露在外的小手臂,握住上臂把人拉了起来,问道:“陶律师?”
小陶醉的不算很厉害,还有一些意识:“严律师,辛苦你送我回去了。”
严熤回她一个笑容:“没事,咱俩都是蹭尹律的车。”
说着,严熤笑容难免有些复杂。
来饭店之前尹观庭问他:“你酒量怎么样?”
严熤不喜欢酒,甚至于厌恶,闻言下意识皱了皱眉,但很快反应过来,律师哪有不喝酒的,于是答道:“我基本没喝过,可以试试看。”
尹观庭当时没说话。
而张总这群人,就是那种典型的奉行酒桌文化的生意人,酒桌上指着人往死里喝,严熤本来以为自己今天得帮尹观庭挡挡酒,没想到刚坐下尹观庭就指着严熤对张总说:“这是我助理,一会喝高了还得他送我回去,所以今天小严就先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之后诸位就把他忘了吧,我们喝我们的。”
张总一般没这么好说话,可尹观庭上头还有个得罪不起的哥哥,自然也就笑嘻嘻地应了,于是严熤得以在女孩子都免不了被灌酒的饭局里保持清醒。
“尹律,对,对你,可真好,”小陶瘫在椅背上,听到严熤回话,口齿不清地回了一句,“主任说,有些,有些客户,就他妈不是人,就,就……他也没办法,所以呀,女生也得会喝酒,我他妈!不想喝酒!啊!!”
“哎哎……好好好,咱们不喝酒,不喝酒,喝杯牛奶吧。”小陶突然大声的骂人吓了严熤一跳,手忙脚乱地把人安抚住,顺便把刚刚下楼开票时买的牛奶递给她。
小陶拿到牛奶,安静下来,小口小口地喝着。
严熤拿着剩下的最后一罐牛奶到了尹观庭面前,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师兄,你要不喝点牛奶?”
他拧开牛奶的盖,递到尹观庭唇边。
尹观庭慢半拍接过来,喝一口,皱了皱眉放下了。
严熤看得眼角一抽,这位爷怎么还挑喝的?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之前严熤拿到了尹观庭车钥匙,现在的问题是要怎么把这一男一女搬到尹观庭那张车上,以及,严熤刚拿的驾照要怎么把那张接近百万的梅赛德斯奔驰给开回去。
尹观庭和小陶,喝了牛奶之后相继睡去,严熤一个人看着他们,陷入了深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