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权力的实现来自于下位者的臣服,下跪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看来这就他的对策了。
不得不说,玉流此刻,有点爽到。心想这小郎君真有意思,饶有兴致地没有阻止。
“我骗了大人,我撒了谎,可是我只是,只是想留在大人身边。”先前故作的稚弱音色少了很多,此时是少年人清澈偏低沉的口吻,仔细点还能听出哭腔。
哦,是这样。玉流嘴角一扬就笑了,很是真切:“小郎君这是,不装了?”
“嗯,我、我自知演技拙劣,瞒不过大人的眼睛,”敏郎将头垂得更低,“大人,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玉流隔着木牢门冷冷俯视跪在地上的人,心里却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哭了。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动不动就脸红,吓一吓就流泪的男子。
好像昨夜,他也是这般泪眼朦胧地跪在地上,然后她留下了他。今日,衙门的地牢里,他又跪下,求她留下他。
玉流止了笑,用着往常最冷调的声色:“你和慕容鸠做了什么交易。”
“我……”
敏郎甫一开口,玉流就出声提醒他:“想好了再说,真的假的,我自有定夺。”
敏郎喉头滚动,备好的说辞在舌尖游走,被他吞了回去,失去了侥幸,懊恼道:“我知道了,大人。”
故事起始于几月前。
“……那时崇州遇到了罕见的暴雨,崇江水涨了好几尺,爷爷被洪水带走,我在江边上走了几个日夜,没找到爷爷却捡到了一个死人。他被水泡发了,脸皮脱了下来。我不敢来太守府惹起风波,于是,就去逍遥阁碰了碰运气。”
“你用一具来路不明面貌诡异的尸体换了慕容鸠的帮助?”怪不得看见她杀人那么淡然,还以为被慕容鸠特地练过,原来是已经见过死尸了。
“阁主帮我找到了爷爷的尸体,又见我孤苦,愿意收留我,阁主说,”敏郎顿了顿,循着记忆继续道,“说阴阳面在二十几年前出现过,后来销声匿迹,江湖再无其踪迹,我见到的那具尸体,很重要。”
不愧是逍遥阁的主子,还真有收集的癖好。玉流在心底鄙视了一番慕容鸠,接着问:“你刚才用来骗我的那段话是他教你的?”
敏郎:“嗯,不、也不算吧。若是要算,只能算是阁主自己准备的一些铺垫,好让这具尸体听起来更神秘?我那时候竖起耳朵偷偷多听了一会儿,就、就……”
玉流哪里还会不明白:“就用来对付我了是吧。”
敏郎非常羞愧地点头,跪得更稳了:“我知错了。”
玉流突然深感疲惫:“那到这儿就钱货两讫了,你又为何要来太守府当我的小仆?”
“因为!”
这一声极响,敏郎抬起头来,泛红的脸颊沾了点水意,他看着她,眼尾垂下失落得很。移开眼后,敏郎自暴自弃道:“因为我签了生死契,但是阁主又说一具尸体换六十年衣食无忧不划算,让我做点别的抵债……”
“啊,”玉流拉长调子,眨着眼歪头道,“所以,你就被卖给我了?”
敏郎的脸变得更红了,支吾地小声承认:“算、算是卖。”卖的还是身。
“噗嗤。”
敏郎不知他的话哪里出错了,呆呆问:“大、大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玉流扶着腰大笑,慕容鸠写书不是赚疯了吗,哪里会这么斤斤计较。她看啊,他就是想用这种理由来骗这个不知世道险恶的小郎君。
年纪小,心还白,身世惨,最是容易混进太守府,双面的细作,来帮她提防着柳吾善。
慕容鸠还真是用心了,还有……那个人长久的庇护。
想起他,玉流没了笑的心情。
“会武吗?”
“能、能防身。”
“那就好,”玉流看着他快要哭了的表情,缓缓道,“小郎君,日后在崇州,就请多指教了。”
“啊?……啊!”敏郎绕了一会儿,眼角的泪花收了回去,变得骤亮,似乎比那盏烛火还要火热,“多谢大人!”
那时候同意让他留下也是这样,身后蓬松的尾巴都快藏不住了。玉流无声笑了,当自己收留了一条会摇尾报信的小狗。
思及此,他还真是有点像呢。
去年安思贤还没进宫的时候,身边总跟着一只黑身踏雪足的拂菻犬,唤作乌雪。小小的绒绒的,甚是可爱。就是出生时候被母亲踩了一脚,脑子有点笨笨的,学什么都不行,只能当作富贵人家的精巧摆设。
敏郎嘛,不至于只能当个摆设。
“我丑话说在前头,在我身边的这段时间,一心一意的,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知道的,我会的。”
玉流点点头,自个儿转回到死人身边,抽出匕首对准脖颈,下刀——刀面砍断骨头,断了皮肉,玉流抓着头发把人头拎起,她对自己的手法很满意,剩下的就送给柳吾善吧。
让她也看看这位柳太守到底有几斤几两,是想一辈子烂在崇州,还是踩着国舅的死尸往上爬?
“好了,我们出去——”玉流站起来,踢开死人的衣服,一只鞋子翻倒,掉出来一枚木牌。
玉流捡起来,那是一枚精良的牡丹木牌。
牡丹,好像是极乐天的?极乐天……看来这世道,凡是个男的,都管不好自己的下半身。
玉流嫌恶地收起木牌:“我们出去吧。”
“好。”敏郎利落地拿下蜡烛,为玉流引路。
“敏郎。”玉流叫住他。
敏郎回头,见玉流站在牢门前:“大人?”
从前她只是玉流,是天下第一剑的传人,信人,更信她手里的剑。如今玉流已不仅仅是玉流,身为朝廷外侯官,身边没有了师父,没有了师兄,连剑都快要生锈。重回江湖的旋涡,她还能信什么?
玉流握紧匕首柄,轻声道:“没事,走吧。”
外头天色明朗,玉流伸手挡着眼睛,适应了亮到发白的天光。
“我回屋了,你去拿份吃食送到我那儿。”
“好。”
敏郎跑开几步后又绕了回来,当个尽职尽责的小仆:“忘了问,大人有什么忌口的吗?”
“无。”
玉流往另一边走,想起来什么:“你自己先吃再送过来。”
“我先吃吗,”敏郎搓着手指小心试探,“那个,我可以和大人一起吃吗?”
玉流挑眉:“嗯?”
不知是不是错觉,玉流发觉这小郎君不装了之后还是易脸红,但脸皮又好像厚了很多。真和小狗一样,仗着自己可爱讨人喜欢,找着地方显摆,在脚边,跟前,怀里。
尤其是那种犯错被训之后的刻意讨好,好像在说,我多露露脸,多说说话,你就不会怪我啦。
有人以前想让她这样过,特地为她闯的祸背了黑锅被师父责罚,可惜她不领情,自己跑去师父跟前认错又受了一遍罚。
她说:“师兄,有机会不如你做给我看看。”
可是他不会有错,错的只有玉流。
后来,再也没有后来了……
近一点的,应该是安思贤。她那时候太忙,好像没接茬,冷落了几天后,她们就彻底翻篇了。
至于敏郎嘛,玉流瞧着已经端了两碗饭进来的敏郎,翘起匕首:“我可是先要剥皮,你确定要看着?”
敏郎啊了声,小心问:“是不能看吗,给大人添麻烦了。”说完就丧气地端起碗要离开。
玉流默了默,怎么可怜巴巴的,不自觉就道:“不是。”
她已经开口了,只好继续说下去:“你爱看便看。”目前还是她的漂亮小郎君,她可以纵容一次。
敏郎喜滋滋地端着碗坐回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似乎对她将做的事很好奇。
乌雪好像也是这么看她的。
玉流收回眼,不再多想。锋利的匕首划开皮肤,听见噗一声,伤口的边缘翘起一层皮。
她随口问他:“谢遥知呢?”那只爱凑热闹看笑话的狐狸居然没来烦她?
“谢公子,路上遇见夫人的时候好像听她说了,但我赶着过来……”敏郎抵着下巴,想得很认真,“好像是,呃,大人要我说吗?”
“有什么我不能听吗?”
敏郎嗯声,犹犹豫豫:“因为谢公子吃完饭说大人这边太无聊,他难得一次进城,不如去见见老朋友喝喝酒。”
“我无聊?”
“夫人是、是这么说的。”
玉流压着鼻腔哼气,点点手指,得出一个闲字。谢遥知真是闲出屁来。
算了,他不在更好。毕竟玉公子的那张脸就是个活招牌,到哪儿都是熟人,玉流行动起来并不方便。
玉流面无表情,继续划开手里的脸皮。她的手法极稳,沿着那道很浅的旧伤痕割开整张脸。
过程不算太血腥,不过敏郎觉得还是不能久久看着。
真不知道这刀划在自己脸上是什么感觉,等等,打住!不要去想没发生的事情,他得说点什么让自己不那么怕:“大人从前听过阴阳面吗?”
“算是听过。”
在很多年前,她还在万丈峰的某日,师父不知从哪来挖出来一坛黄杏酒。从早喝到晚,拦都拦不住,醉了还发酒疯,跳到树枝上指着山那边的飞流,说在山的背面,水的下面藏着一群人,他们不见光,没有脸。
那是一群隐秘的赴死之徒。无人知晓他们是为何而来,甚至这么多年来,都很少有人知道过他们的存在,师父和逍遥阁的前任阁主也不过是偶然间发现过其中之一。连阴阳面这个名字,好像都是前任阁主取的。
不过,正如慕容鸠所言,阴阳面已经消失很久很久了。在她出生之前,就在江湖上绝迹。
敏郎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为什么要叫阴阳面?”
玉流:“慕容鸠没告诉你?”
敏郎:“阁主忙着研墨顾不上我。”
一听是那家伙能做出来的事。
玉流:“那你捡尸体的时候没看出来?”
“唔,看是看了,就是他在水里泡太久了,”想起那具跟豆泡似的尸体,敏郎浑身直打哆嗦,“我光顾着吐了,根本没仔细看。”
“原来是这样。”玉流理解他,水尸挺恶心的。
于是她好心地给他解释:“为什么要叫阴阳面?因为……”
玉流已经剥完了,她放下匕首,捻着这张薄薄的脸皮。皮面真假她还是摸得出来,这种质感,绝不是易容的假脸。要将人脸如此光滑地剥下来,人绝对不能死。这手段,这刀功,这魄力,和她有的一比了。
她往脸下看去,那上面不是模糊的血肉,而是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久不见日光的脸白得像活在潮湿阴面的鬼,对比这两张脸,她想起了师父发完酒疯前的最后一句——
“一张黑脸缝在白脸上,谓之阴阳面。”
无涯贼首,假货,阴阳面,三者之间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务之急,她得先把这无名的人查出来,而线索就是……
玉流将人皮脸覆回白脸上,拿出帕子擦净手,捞来吃食:“敏郎,十八了,摸过美人了没?”
敏郎这只单纯小狗张着嘴:“啊?”
玉流吃了一口,咽下:“我带你去极乐天怎么样?”
敏郎手里的筷子啪地就掉了,小狗受到了惊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