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天的正大门前,被夜风吹得晃动的牡丹花灯下,玉流衣袂轻摇。
“你们怎么分客人要什么?”她问。
秦辜幸抬手:“这儿进来,有两条道。”
随着秦辜幸指向的方位看去,在团团堆簇的牡丹花下,藏着一道小门。
原来是这样,极乐天有两个入口,一道女,一道男。你说没藏吧,也藏了些,藏了吧,它就在那儿等着,真是近在眼前不可见。
秦辜幸不知转了什么地方,门从里侧打开,他撩起衣袖扬手:“二位,请吧。”
玉流走进小门里,朝着四周看了看,同大门那边差不多的摆设,只是这儿的布局更为狭窄,昏暗,还有扑面而来的阴冷。
等敏郎也不情不愿地进来后,秦辜幸合上门,在两人身后笑得格外诡异,心道:从这时候起,好戏就正式开场了。
不料玉流跟后脑长了眼睛似的,差点将他逮个正着。
得亏有面具挡着,秦辜幸能应付过去,僵着笑迈步上前:“世间男子好面子,断袖又不是什么好名声,我要赚钱嘛,就布这样的好地方。”
“客人谨慎,我们更要谨慎。一般嘛,生客都是由熟客亲自带过来,或者自己来主动说的,”秦辜走到玉流身侧,听起来很温和地说,“可他明明是第一次来,却做足了功课,直接找对了地方。大人知道这个他是谁吗?”
其实自秦辜幸和敏郎说到男子后,玉流就有了点预想,这会儿他又问出来,更是坐实了。
她平淡道:“安德明。”
“一点惊喜都没有啊,”秦辜幸略带遗憾,接着说,“我的人问他是谁引荐的也不说,大手一挥就抛下银票,再问,身边的护卫就要拔剑了。做生意嘛,见血多麻烦,就放他进来了。”
什么见血,是钱到位了吧,玉流都懒得戳破这一听就很违和的谎话,接上后续:“他进来点了人。”
秦辜幸眯眼笑:“正是。”
那就合理了,玉流仰头,被微弱的烛火照得温热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讥笑。怪不得当初离京前安思贤要避人耳目来找她,请她不要深查,因为——
“安德明有秘密。”安德明是断袖。
像是附和,秦辜幸道:“他的秘密嘛,见不得人。不过大人啊,我们的都有秘密,大概,都见不得任何人。”他朝她挤眉弄眼,余光却落在敏郎身上,笑得特别有深意。
敏郎不声不响,就着玉流身侧当挂件,然后朝秦辜幸回报一个极小幅度的冷笑。
眼见自己脸上伪善的笑快要止不住了,秦辜幸及时止损绕回到玉流身上,很是惊讶地询问:“但我怎么听着大人像是才知道?”玉流不是都当上外侯官副指挥了吗?
玉流淡声:“秦楼主高看我了,他虽是不成器的纨绔,可父亲是前任宰相,姐姐是当朝贵妃,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我的官职还没高到那样的等级。”
外侯官里,在她之上,章囚应当知道。那个位置坐久了,他有自己的顾虑,这种丑事,自然也不会轻易告诉她。
但玉流还是有些疑惑。
她是见过安德明的,记得他那张色欲熏心,面黄虚空的脸,根本就不是管得住自己的下半身的人。就算在京城有他老子管着,的确不好出门找清倌人,他可以自己私底下养几个,玩得隐秘些,也不算上什么大错。更何况那群不学无术的纨绔们背地里玩得更花,只要不闹出人命来,陛下不说什么,他们这群外侯官也就是在心里记上一笔,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为什么京城一点消息都没有,连她都没听见过半句风声,简直说得上是滴水不漏的地步了。难道是安国公不知情?也有可能,那把家族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的老东西要是知道了,绝对会气得半死,不可能会放任儿子出来瞎晃荡。那安思贤呢,她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玉流垂眸,这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疑点暂且不论,她问秦辜幸:“他为何一定要到你这儿来?”
她找章囚要来过地方侯官最早上报的消息,安德明一行人绕了远路看似游玩了很多地方,但其余各地都不曾停留太久,欺上瞒下的迂回之后,目的地直指崇州。
秦辜幸摊手,反问她:“大人不妨猜一猜?”
“他在京城不敢玩,沿途各州不敢玩,要千里迢迢跑到崇州来,除非——”玉流眉梢上扬,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他玩死过人了。”
或许是解决了或许是没解决,反正是没查到他身上,但已经在大殷留下了卷宗和记录,他怕再来一次会瞒不住,装模作样忍了几年,实在是忍不住了,正巧撞上极乐天现世。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极乐天有两道门,符合他心意,就借着游玩的名义到这儿来。
崇州单列,和其他州消息不通,适合他作乱。
“大人真是不点都通,”秦辜幸笑意不减,放出了更重磅的,“他不仅点了,还点了两个。”
玉流试想了一番:“那还真是左右为男了。”
身旁的敏郎呼吸一滞,震惊于玉流好贴切的评价。
秦辜幸更是直接说了出来:“没想到大人接受度能这么广。”
谁不知道天下第一剑的尊者过去是个书生,干着杀人的行当却总是一身儒气端方守正,不知是不是孔夫子的圣贤书读多了,心里一直怀揣着教剑育徒的念头,在风头正盛时急流勇退,收了两个徒儿,从此隐居深山不再入世。
他的那位得意门生,就是从前的宋繁声,在人前也是个温润君子的模样,是山崖间傲然的一棵小树,几乎和尊者如出一辙,而玉流……
秦辜幸托着下巴,眼珠转了转,据说她不是一门心思只想赢师兄当第一吗,怎么去了趟京城,回来就这样叛逆了?
只听见玉流淡定地回:“我在京城见过。”
于是秦辜幸淡定地接:“哦。”
这回轮到敏郎忍不住了:“啊?大人还见过?”
“查案的时候,某位官家小姐喜欢养男宠,我不小心撞上了,”玉流认真想,“当时的场面,很壮观。”
“怎么小郎君,”玉流没错过敏郎吓得花容失色的脸,“你也想看?”
敏郎没漏掉边上秦辜幸指指点点的神情,不说话都能明白他的意思:你自个儿看看,还怕我教坏她,我都不想说什么。
敏郎侧身,不着痕迹地挡住秦辜幸:“不不不,不用了。”
玉流理解:“我知道你有你的心上人就够了,多了也不好,你日后好好待她。”
秦辜幸见缝插针:“你,嘶——”
敏郎一脚踩上去,狠狠碾了几下,直接断了他之后“你还有心上人”的捣乱。
“啊,”敏郎的眼睛亮了亮,“大人也这么觉得吗?”
玉流:“那不然呢?”人多了,她完全不觉得敏郎吃得消。
敏郎笑着应和,藏着小雀跃,脚尖忍不住点着地。
提着脚板抽气的秦辜幸腹诽:这家伙,脑子什么时候坏成这样了?
既然点了人,玉流有了新的思绪,其中一个男子或许就是那个假货。
她问:“那晚陪他的人呢,今夜在这儿吗?”
秦辜幸踩着小步子走了走,脚没事,嗯了声:“只有一个。”
“嚯,那还真是凑巧了。”她拿出牡丹木牌,递给他。
秦辜幸都没仔细看:“实不相瞒,玉大人,这玩意儿,凡是在我这儿干活的都有,喏,就是附近乡里来挑粪的也不漏下。”
玉流明白了,这木牌就是个进出令,根本无用:“你就不怕混进来什么奇怪的东西?”
秦辜幸:“比如呢?”
他说得极其无所谓,却让玉流猛地记起一个事实,眼前这位收敛了邪气,看起来很正常的美人可是在一年内平地起阁楼的秦辜幸,一位凭空出现掌握着极乐天这座深不可测销魂窟的神秘人。
就算是慵懒享乐的狸猫,也有尖牙和利爪,也是食肉的。
是她多虑了,丢开木牌,又掏出锦囊里的另一个:“这张脸呢,眼熟吗?”
“哧!”秦辜幸伸着手指挪开怼到他眼前的脸皮,不禁吸气,“大人还真是,不拘小节。”
不拘小节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为客气的说法了。
秦辜幸挺直脊背,站久了有点累:“我什么身份的人,怎么可能记得住每一个?不如大人同我一起去见见另一个。”
“也好。”
“不过……”秦辜幸拦下欲往前的她,“我知大人有一套自己的手段,但这儿是我的地盘,望大人不要吓坏他。”
真是是恶名千里传,玉流笑了笑:“好说。”
清雅的隔间里,玉流才落座,门就打开了。
“楼主。”
秦辜幸示意他进来。
进来的是一位清秀的小公子,瘦瘦弱弱的,清倌人,从底子里就透出男女兼备的柔美。敏郎和他,不是一类的,所以当初为什么想不开要过来问门路?
敏郎被看得毛毛的:“大人,大人不要这样看我。”
玉流:“哦。”小气。
不看敏郎,玉流就看小公子:“认识这张脸吗?”
“啊——”
突然冒出来一张死人脸,小公子被吓了一跳,跌倒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才爬起来,还合上了自己的嘴巴:“是他。”
他揉了揉眼睛:“他怎么只有……脸了?”
玉流慢条斯理地收回脸皮:“那就是认识了,你还记得他什么?”
小公子有些怕,先看了眼秦辜幸。
秦辜幸当甩手掌柜正在喝茶:“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小公子依言作答,“他是半个月前才进来的,说是家里穷,只能卖了自己,分管的叔叔心软就答应了。可是,我总感觉他和我们不太一样。”
玉流记着秦辜幸说不要吓人的嘱咐:“你坐下详细说说。”
小公子谨小慎微,坐着凳子的边边:“我、我来这儿是因为我喜欢。”
玉流懂了:“好的。”
小公子是羞耻的,这种事情说出来,定会让旁人看不起。可这位俊俏的大人,冷静得很,知道了这种事,却完全没有看轻他的意思。小公子这下是真的安心了:“他好像也是自愿的,但是就是很怪的自愿。”
他不知道如何描述,绞尽脑汁回想当初的情景:“我们这儿分两类人,一类是我这样的,另一类就是迫不得已。这一类,从抗拒到接受需要很久,但是他,一直躲着人,从不接客,直到听说那位客人来,就跟被夺了魂一样变了个人,太奇怪了。”
“替那位客人传话的人说要熟练的,叔叔就没叫他,可是他却主动站了出来,死活要去。也是见鬼了,他居然真就被看上了。叔叔怕他应付不过来,另一个就推荐了我,让我同他一起。”
小公子有些尴尬,悄悄察言观色,见玉流神色镇定才敢继续:“进去了我才知道,这位客人啊喜欢掐脖子,越窒息越兴奋,这对雏儿是很危险的事情,怪不得说要熟练的。”
说到这儿,玉流已经搞清楚了,假货和安德明的死真有关系。玉流啧啧,这暗杀还真的,牺牲挺大的。
想到这里,玉流没忍住好奇心:“中途你们没差点被他掐死?”
“啊,不是这样的,”知道玉流误会了,小公子摆手道,“他才是被玩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