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有下次。”
“不会吗?”
“不会,我很忙,没有空。”
“啊,可是,正因为大人忙,我才更要为大人解忧。我自小看的那些书里也是这么说,如果大人想的话,用身体,我也是……唔……”
“闭上你的嘴。”玉流耳热,将一粒蜜枣塞进他的嘴里。
敏郎嚼着,含糊了没能说出的三个字:“愿意的。”
拍掉指尖的糖粉,玉流颇感无力:“敏郎,你到底是看什么书长大的。”
“嗯,我没说吗?”
玉流:“你说呢?”
“哦,”吃下蜜饯,敏郎道,“家里太穷了,爷爷几乎整日在江上,没空管我,小时候都是住在附近的奶奶照顾我的。奶奶家里有个大我十多岁的女儿,穷人家嘛没什么讲究,我就穿那位姐姐的旧衣,看姐姐的旧书。”
这是把他当女儿养了,看来爱哭的性子也是这么来的。玉流扶额,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还有……”敏郎瞟她,羞怯一笑,“我刚才去找那位姑娘要蜜饯的时候,她也和我说了一些,我觉得很有道理。她们说这种事,没有还好,一旦有了,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我、我会做好准备的。”
敏郎握紧拳头,恍如起誓:“就算留不住大人的心,也能,留住大人的身!”
玉流听得眼底昏黑,如鲠在喉,坐立不安。她想不通:“……你就当着我的面把这些说出来了?”
“嗯,我觉得大人应该要知道我的心意。”
“你在坦诚?”
敏郎想了想,摇头:“不是。”是承诺。
“敏郎会一心一意地伺候大人,希望大人不要抛下敏郎。”
玉流语塞,她不知要怎么回。
她能感觉到敏郎在有意地靠近。似乎在有了这种事之后,男女之间总会没有道理地亲密起来。就算不是两情相悦,也是如此。
可是……玉流有些身有余而心不足,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好,一时又挑不出不好的地方来。
自己好像是一只被旋涡带着不断盘旋的飞鸟,在无垠的天幕迷了路。
世人说她是天生的刽子手,所以拒人千里,杀伐果决,他们说对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是因为她不擅处理人情。她知道自己会心软,她要把弱点藏起来。
少去听那些冠冕堂皇虚头巴脑的废话,能杀就杀,不能杀就弄残带走,硬心肠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但这一次,在她醒来没杀他的那刻起,事态似乎就有些不受控了,甚至还坐实了一道深入交流过的人情。
可恶,耽于美色不可取,鬼迷心窍不可取。
思来想去,玉流道:“你不要多想,很多事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玉流不太适合做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事,太明显了,敏郎心下了然:“好。”
玉流听见了,舒了一口气,让她先走过这一步起吧。放下碗,玉流扶着桌面站起来:“走吧,趁现在还早,我们回太守府。”
两人跨出房门,已经有人抱着盒子在廊道不远处等着了:“玉大人,小郎君。”
她伸手:“两位请随我往从后门走。”
走了百来步,离开地下看见天光的霎那,身子似乎轻盈了许多。
玉流停下脚步:“绣夏是吧。”
“是的。”绣夏面色沉稳,一派从容。她把盒子交给敏郎,还甚为贴心地送来一层纱布,这是给他用来围住脖颈的咬痕的。
玉流:“有劳了,绣夏姑娘。”
绣夏:“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玉流随意笑笑,把纱布拿了过来:“低头。”
这是对敏郎说的,他抱着盒子不方便。敏郎嗯了声,乖乖配合。
玉流绕好后,看向绣夏:“你和你们楼主说一声,一码归一码,我答应的事情作数。山高水长,秦辜幸,后会有期。”
换个说法:给我等着,迟早来找你算账。
玉流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让绣夏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果然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先前她赢了,逃过送药的一劫,好不容易熬到送人,轮到她划拳输了。
都是命。
绣夏强撑着脸上的笑,俯身说是:“我会转达的。”
“走了,敏郎。”
“好。”
敏郎朝着绣夏道别,跟上了玉流的步子。
绣夏在后面摇着手绢:“大人慢走,小郎君慢走。”
说完,拍了拍心口。谢天谢地,终于走了。
回去的路上很安静,玉流不想说话,敏郎不敢说话。
太过压抑了,敏郎没忍住,率先打破这诡异的平衡:“大人是在不高兴了吗?是……因为我吗?”
“不是。是。”
前后的回答对应敏郎的两问。
敏郎不明白:“大人觉得我不该这样吗?”
玉流摇头:“不,抓住机会的人才能活下来,爬上去。”
就好比京城那些送公子的达官显贵们,想趁着她还是侯官署的红人,趁着她还有利用的价值,先下手为强。
因为她是女子,以为她在乎名声,易被拿捏。没想到最后被她轻飘飘地揭过,人谋两空。
而敏郎……他作为逍遥阁的人,还有生死契的钳制,这一套说辞并不适用他。
玉流在担心别的。
“可是,我会对你负责是一回事,你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命又是另一回事。”带着活人回京,一定会掀起风浪。
敏郎皱起脸,不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别和我说你没听过我的那些传闻。”
她在江湖树敌,在朝廷树敌,想她死的人数不胜数。身边能算上朋友的个个都是不简单的人物,根本不惧他人威胁,所以在敏郎之前,玉流本没有弱点。
“要反悔吗,你现在还可以反悔,”她站定,看着他,“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这次,你就再也逃不掉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性子了,朝夕相处即使不会生情,但只要打上“玉流”的记号,那就得接受她不辨真假的善与恶,以及那些藏在暗处觊觎她的势力。
“你要清楚,过不了多久我就回京城了,你若是跟在我身边,半步都不能错,因为一旦错了,就不再会有回头路了。”
敏郎好似被她的话吓到,安静下来,周围只有些许微风。
玉流以为他退缩了。
她可以理解,她不怪他。
一睁眼发现自己陷入从未遇见过的境地,不知如何处理,只能凭着本心,而在那样的情况下,心会出错。如今被清晨的凉风吹着,躁动跳跃如鼓点的心逐渐回归往日的轻缓,冲动在褪去,后悔很正常。
玉流其实也有点后悔,她答应得太干脆。
事后真的更容易犯错,但她一个侯官,又不能出尔反尔,而他可以。
断定他已经反悔,玉流笑了。她说不上来自己什么感受,抬步走到前头:“之前的事就算了,你若是太守府留不下去,就回逍遥阁,我会和慕容鸠说一声,错不在你。”
“可是,大人,”敏郎舒展开脸上的愁绪,抱着木盒,清澈又坚定地看向她的背影,“我没有反悔。”
“呵……哈,”玉流不禁笑出声来,咬着唇停下,转身扶腰,“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
台阶递到跟前了,别像个笨蛋一样!
“听不懂,”敏郎在某些方面极会装傻,“大人说的是京城的传闻吗?京城太远了,没听过。我只听过崇州本地的。”
玉流:“有区别吗?”
“有吧,我又不懂京城的那些天下大事,只懂崇州流传的风花雪月……”敏郎呵呵笑,举手表态,“不过我就听了几个而已,真的,我、我可以发誓。”
看着他滑稽的动作,认真的神情,玉流真是被他打败了。
玉流望着他,松了口:“好吧。”你最好,真的不会后悔。
敏郎瞬间就懂了,重重点头,亮晶晶的眸子仿佛也在说话:“嗯!”
敏郎欢喜又克制地走近,他看起来是高兴的。
玉流用舌尖卷了卷牙齿,她觉得自己好像都高兴了些,看着前面的路,想了想,随意道:“反正回去的路还长,不如你说个传闻来听听,让我也打发点时间。”
“啊?”
“不记得了?”
“也不是,真的要说吗?”
“这样呢,你说一个,我让你问三个问题。”
她前几年一直醉心练剑,谋划,上位,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没人敢在她耳边说这些,现在回来了,机会难得,让她也听一听她的风花雪月,看看崇州那群有点墨水的手下败将是怎么编排她的。
敏郎的脸色很是精彩,心动于玉流给的条件,折磨于他听说的传闻,选哪个呢?
看出敏郎的犹豫不决,玉流道:“不用勉强,不想说就算了。”
“不、等等,让我,想一下。”面上在艰难地来回挑拣,但在玉流未看他时,嘴角一弯,稍纵即逝。
他开了口:“有一个是说,嗯……大人和那位宋公子……说宋公子在外多年,心有所属,而大人对他苦苦相追,却求而不得,最后,最后因爱生恨杀了他,后来一路北上至京城,离开这个伤心的是非之地……”
“心有所属,他?因爱生恨?我?”玉流冷冷地勾起唇角,“真有眼光。”
果然不论发生什么,最容易扯上关系的就是情,最好编故事的也是情,多角的狗血故事才是王道。
慕容鸠,学学!
敏郎赶紧道歉:“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个的,大人不要生气,这一听就是假的,大人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情爱小事而杀人呢,太假了,我回去就——”
玉流按住他的肩,她不生气,她生什么气:“我是。”
“啊?”
“别这么一副吃惊的样子,我是,而且最烦小事。”
敏郎愣住,而后脱口而出:“那大人还会因为什么小事杀人呢?”
“哈,这算第一个问题吧,”玉流道,“我讨厌聒噪,讨厌黏人,讨厌愚蠢,诸如此类,你可以对号入座了。”
敏郎脑瓜子一转,似乎立刻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一阵无言后,他问:“第二个,那大人烦了之后,会杀了我吗?”
“或许吧。”
“啊,哦。”
良久的沉默,久到玉流以为就这样了,没料到他却不肯舍得到此为止。
“最、最后一个问题,”他是迟疑的,又败于好奇,只能语焉不详地询问,“大人杀了他吗?”
猝然,一直很沉静的眼眸惊起细小的浪纹,不断掠起,汇聚成潮汐的阵阵涨落。玉流瞥向他,两人清灵的目光相交,很短的停留。
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一眼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她眼中,只看见一张相似的脸问出了相似的话。
三年前,无涯山中,他看着她。
“师妹要杀我吗?”
她那时候说了什么来着,哦,想不起来了。
三年了,从来没有人当着她的面印证过这个传闻,连师父都没有,但似乎,那种流窜于人心的,不用言说的默契都是这么认为的。
是她杀了他。
而她从未澄清的态度仿佛一种默认。
玉流觉得厌恶,转身就走。
隔了很远之后,微弱的风声中,送来玉流不似回应的回应。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