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躁的小狼没能等来玉流的夸赞。在看见她起身,拿出匕首站在宋繁声身前,警惕又恐惧地望着自己的刹那,急促耸动的狼嘴猝然松落。
“呜呜呜……”蓄势待发的捕猎者变成了不可置信的防御者。
相持于这样荒唐中,玉流才恍然发觉,她捡来的狼,已经很长大了许多。
小狼小狼叫久了,意识也凝固了,忘了它早已不再是只会蹭蹭撒娇的小狼,而是一口就能咬住猎物致死的凶兽了。
小狼不死心,举着爪子试图上前,玉流下意识退后的一幕深深刺痛了它的心,失望与失落席卷,呼呼的喘气后,小狼纵身跃入山林。
宋繁声看着,捂着腰腹坐起。黏腻温热的血团在掌中,呼出的气息微乱,血盆狼口,利齿没入肌肤的那刻犹在眼前,他该庆幸这不是一头大狼。
“不用这样对它,兽不是人,咳咳……或许它只是以为,我在伤你。”
他伏在玉流身上,长剑插入土中,从狼看来,错位的视角,就是他在伤她。
小狼只是护主心切。
“那你怎么不躲开,”这种话激起了玉流的怒意,“天下第一的剑客被一头才几岁的狼咬伤,说出去简直要让人笑话!”
宋繁声没有反驳,这个时候也不适合反驳。好在玉流的气愤没有胜过理智,她不再纠结于这些没有意义的争辩,扶起宋繁声,送他回到他住的木屋。
一个不久住的人,屋子也素得很,扫过一览无遗的陈设,玉流几乎没有犹豫,径直蹲下翻箱倒柜,口中念念有词。
宋繁声听出她在道歉。
“是我没有戒心,它亲近我便以为会亲近所有人。”
“狼始终是狼,有兽性有野性。从它忽然学会猎杀野兔的时候我就该发现的,藏得再好,天性难移。”
宋繁声忍着伤俯身,合住她乱得毫无章法的双手:“师妹,听我说,冷静些不用慌,没伤到骨头,皮肉破了而已,所以……不必为我难过。”
他只能说难过,因为玉流不会哭。从小打到大,两人受过的伤不计其数,最严重的一次,她因为没有站稳而摔入悬崖,胳膊被峰石划破,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
他抱着疼得快昏厥的人低声道歉,而她却只是仰起冷汗涔涔的脸无所谓地笑笑,拉起他的胳膊狠狠咬下一口:“师兄,这样你也就有伤了。”
“不是,不是,”玉流扯开他的手否认,可她又该如何说出口,言不由衷的歉意是为了压下心中另一道蛊惑人心的阴影,“我在……”
玉流咬紧牙,放慢语速,不想让宋繁声猜出自己对他可怖的占有之欲:“我没有难过。”
“你这里没有有用的,”玉流捡起角落的木盆匆匆为他打来一盆水,离开前丢下一句话,“我去找师父问问有没有金疮药,你自己先看着办。”
她急着逃离,木盆重重地搁置在凳上,扑出团团水花。宋繁声擦去溅在眼角的清水,身前不稳的凳脚让水面轻晃,层层叠叠不休止的波纹仿如玉流摇动的心,更似他绸缪的愁绪。
此时他已有足够的把握,他于她而言,是要紧的。
这个认知让他心安,更让他不舍。
——师妹,不必心烦意乱,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已经发现了你的一些秘密。而你,并未发现我的。
比如说,宋繁声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
玉流其实说对了,他不该躲不过的,他只是没有。
他自然是看见了靠近的小狼,更是提前洞悉了它的意图。在陪她伊始,指骨摸上剑柄之时,他想了很多。
小狼的存在是个隐患,他能看出来的东西,旁人也能,尤其是那只死狐狸。至于玉流,她现在心思不深,但养久了也一定能发觉自己在心软。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还有,他忧心这头狼的来历。它的到来若是巧合最好,若是人为,那就说明有人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他并不想让玉流受伤。
心思单纯的小狼不喜欢他很正常。是他利用它,引导它,又故意分散她的注意,这才造成了这样难堪的局面,是他躲在阴暗面藏着本性,却还要出现在她身边又争又抢。
宋繁声讥讽厌恶如此卑劣的自己,又甘心以命饲养不能见光的病症。人心,总是贪得无厌的。
宋繁声自解,拨乱水面映出的那张虚伪面孔,解衣查看伤势。
指尖点在伤处,再差一点,就要咬到肋骨了。
喉头滚动,宋繁声失语凝噎,这头狼,咬得还真是不掺一点水分,这么深,极有可能要留疤了,他用手指丈量着尺寸,要想复原这层皮,以后有的忙了……
宋繁声闭目浅眠等着玉流。
门前投下一道很轻的脚步,脚步声停下,又变成一道长长的注视。他睁眼,调侃道:“师妹是开始装哑巴了吗?”
“不是。”玉流拉开门,屋里的血腥淡了不少,地上的水盆中晕染分层的血水。
他已经自行处理过了。
玉流低眉,她能想到在不久前,宋繁声平静地撕开与皮肉粘连的衣裳,两个窟窿还在渗血,两道血流沿着腰线往下,滋润细小狭长的擦伤。
他在山中,伤却非出自于她之手。
“我来送药。”
“放桌上,我等会儿自己来。”
“不用我帮你吗?”
“不用。”
“你自己方便吗?”
“小伤而已。”
宋繁声连贯的见招拆招让玉流很不满:“师兄,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
这次宋繁声没有立即回绝。
他坐在桌边,隔着几步之遥安静地望着她,似乎能望见方才玉流失神地站在门口。她并不适应这样的自己,所以显得僵硬而无措。
腰侧还在隐痛,疼痛让他皱眉,不会让他改变计划。他再次拒绝道:“不方便。”
玉流不假思索地追问:“怎么不方便,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她怎么能看呢,宋繁声捂着脸轻笑出声。
给她看的话势必要脱衣半裸,他并不想让她对自己的身体有任何的记忆。
虽然她大抵也不会有。
宋繁声心中发愁,十六了,怎么还对男女之事毫无介怀?
他拢好外袍,走到玉流跟前,手臂撑起,将她圈在墙边。
狭窄的角落中,自宋繁声身上弥漫开的草木清香仍旧压不住一身的血气。
玉流仰头看他:“你在做什么?”
宋繁声不答,捧起玉流的脸。
一方如死水静寂,一方如暗潮汹涌。她不解又疑惑,迟迟找不到他想要的名为羞涩的情绪。
宋繁声哑然失笑,也许,病人也该主动问药了,不是吗?
因失血而偏白的手捧起她的脸,宋繁声低头靠近,抵着她冷湿的额头,在交错的气息中,感受她洒落在下颌的点点热意。
时不时的贴近都是他有意为之,自小没有亲人陪伴与教导,玉流未能领会这不似寻常师兄妹间的紧密。
他将尺度把控得很好,不算太过分,不会让她觉得冒犯。他只需要她在这样的接近中慢慢接受,她不记得没有关系,身体记得就行。
“我真的没事,只是小伤。你若非要看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觉得你能看到什么?”
宋繁声在玉流面前,并非如世人口中所言那般的清正端方。
明明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交谈,却在他克制又温柔的声线中,沾染上调情的意味,莫名有些勾人。
玉流不自觉地吞咽:“什、什么?”
宋繁声牵上她的手,放在衣襟处:“师妹,让你看的话,我要脱衣。”
玉流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胸口:“那又如何?”
“男女之间,脱衣相待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随着这句话说出来,轰的一声,玉流那个不解风情的脑子终于转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撤回自己的手掌。
玉流靠在墙面上,羞是其次,怒是首位:“你是在怕我对你做什么吗,怕我玷污了你这位有名的榜上佳婿?”
“你……”宋繁声眸中溢出惊愕,“你怎么……怎么会这么想啊……”
他真是被她的迟钝打败了,长叹一声,扶着伤了的腰无奈地将人轻轻搂住。
所以这样的直白还不能听懂吗?自己谋划的未来,道阻且长啊。
真是拿你没辙了,师妹。
“我怎么会是这个意思呢,我知道我的师妹不是这样的人。”未能说出口的话止于舌尖,你不是,而我是,我害怕我自己,谁知道在你面前解开这层虚伪的皮面之后,我会不会在不经意间暴露点什么。
“废话,我当然不是。”玉流挽尊的声音有点发软。
太近的,太久了,他之前从没抱得这么久过,相碰的皮肤似乎热了起来,升起病态的红晕。双手直直地挂在腰侧,整个人也直挺挺的,僵得不行,飘忽的眼神慌不择路,却根本不知道要往何处看。
宋繁声的屋子和他的人一样,淡得维持木质的本色。在脱离不得的臂弯中,也许从跨进门槛起,她便囚于挺俊的树中。
“能放开我了没?”
“腰疼,再等等。”
他这样说,玉流不敢轻易推开他。她是元凶之一,自有愧意,犹豫着穿过他的伤处,抱上他的臂膀。
宋繁声洇湿小半的鬓角下,玉流的脸颊擦过他白玉坠点墨似的耳尖:“师父说了,会好的。”
“嗯,所以不必自责,我不会怪你,也不必多想,本就不是你的错。你知道的,我不会死在别人的手里,”他在安慰悄然不安的她,“去看看你的小狼吧,它应该比我伤得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