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几出事了。”
“他不是去抓赵廉了吗,那个没用的软蛋子还能连累诸哥?”
章囚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告知玉流此事的:“我原也以为这只是一桩小事,能够不动声色地摆平,但昨日地方的外侯官快马加鞭将密报送来后我才得知他们两个出了事。”
章囚顿了顿:“拜赵廉所赐,诸几失踪了。他们二人消失在邳州附近,当地外侯官调查了三日,查到诸几最后被人看见的地点,是在……回天城。”
玉流的脸顿失血色:“什么!”
“你也知道那一块邪得很,但这还只是其一,”章囚从袖中拿出一方小小的锦盒递给她,“其二是这根连同密报一齐送至京城的断指。”
玉流打开,里头盛放着的枯黑断指截面干净利落。
章囚让她拿起来。
只一眼,玉流仿佛被人从头顶浇了一盆冰水,整个人在非数九寒天的春末瞬间冻结。
——手指的一侧用黑墨黥了四个小字:无涯贼首。
章囚慢慢道:“指侧黥的字太小了,无法同安德明尸身上的字迹比对,我也拿不准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过,想来能知晓此事的屈指可数,追究是不是同一人没什么意义。”
“是没有任何意义,”玉流才好的嗓子喑哑不堪,“禀报陛下了吗?”
“没有。”
玉流讶然抬头:“囚哥你……?”
章囚知道她担忧这不符合规矩,会令他引火上身。他轻拍玉流的肩膀,安慰道:“放心,此事我会禀报陛下,我只是在去皇宫前先来找你,来问问你的意思。”
玉流理好情绪,放回断指合上锦盒交还于他:“我去找诸哥便是。”
章囚放好锦盒,无奈道:“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玉流笑笑:“囚哥,我知道你是看出来了才过来找我的。前不久京城才将国舅案公之于天下,转头这‘无涯贼首’又被送了回来,这个节点太微妙了。”
章囚一脸肃然道:“正因为看出来了,所以先得让你知情,依我来看,这样的针对太明目张胆,算得上是指名道姓,阿玉,我的建议是不要去。”
玉流有不同的看法:“囚哥,你可以当作这是巧合,或者是挑衅,诱饵,但不管是不是,只能我去。你什么时候进宫?”
章囚静默,即使他不愿,也不得不承认玉流是对的。他叹了口气:“我再拖半日,明日再去。想来诸几活到这个岁数,不会这么愚蠢,他有自保的法子。这根断指本就不好说是谁的,所以我在想,不知道赵廉是不是还活着。”
玉流闻言,绷紧的神经松了点:“囚哥已经有思路了?”
章囚点头,侧身同她并排而立,上方的斑驳竹影落下,打在脸上,神思不清:“赵颐那张嘴向来藏不住事儿,她应该和你说过了吧,我怀疑京城中有人帮赵廉逃跑。他的失踪,诸几的失踪,像是因果的延续,只是这些因果,落在了你身上而已。”
“赵廉为引,”玉流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无涯贼首为令,这案子,还没完。”
安德明,赵廉,范有恩,鄞州城……刹那间,玉流像是被打通了堵塞的关节,她掀起眼皮,沉声开口:“囚哥,你派个心腹去一趟鄞州。”
“鄞州,”章囚拧眉,“你真觉得那案子没处理干净?”
“不能说是没处理好。我入朝为官来,除了这一次去崇州,离开京城的也就只有年前为抓范有恩的那次。如果以无涯贼首为号令的这群人是冲我来的,那在连日暴雨的鄞州城内,我大概真的遗漏了些什么。”
“既然如此我派人去暗查,”章囚转而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等陛下召见完,我还有点琐事,让我算算……明日下午吧,我会尽快的,那么……”消停了几日的脑子回归了正途,玉流思绪翻飞,不多时便想好了对策。
玉流端正脸色:“囚哥,你在城里,还需帮我做三件事。”
“第一件,你对胡平这人了解如何,能不能和他说说,再卖个人情给我,让他帮个忙,照看照看安思贤?”
“你说谁?”章囚眼眸缩紧,略带震惊地看向她。
“赵颐说赵廉因安德明之死而疯癫……”话虽如此说,但实际上,她有必须去回天城的另一个原因。
那日在安国公面前失态至此,是她有意为之。
她不傻,就凭那么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还不至于气得动手。输了就是输了,技不如人她认,要找面子,找的也该是无涯贼首。
真正让她动怒的是外侯官没有听见的那几句。
安国公蠕动着嘴皮,轻又清:“你很像你的母亲,可惜了,却学得你父亲一顶一的狠毒心肠,比你老子还忘恩负义。”
彼时玉流尚能克制惊愕之下的怒气:“你说什么?”
“嘘,”安国公伸手按在薄得快没了的嘴唇上,扬起做作的讥讽,“要是林青霭知道你长成了现在这样,你说——她会不会后悔生下你?”
玉流再没能忍下去。
被她掐着喉咙快要窒息而亡了,不怕死的老东西还在说:“玉流,我听说西河巷那块有家酒坊的酒不错,有外头江湖的味道,得空了不妨去尝尝。”
玉流怒极反笑:“尝个屁!”
——这才是外侯官进门前老东西同她之间完整的经过。
离开敬国寺不久,她就想清楚了,他是故意激怒她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也是特地说给她听的。
她完全可以不去理会这听起来像是包藏祸心的暗示,可偏偏,他提到了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人,以至于让她想起初来乍到遇见安思贤的那日。
这是一段写进慕容鸠的本子里都会被说俗气的初相识——她在大街上救下了被失控的骏马甩飞的窈窕淑女。
这位差点命丧马蹄的贵女期期艾艾,抓着她不肯松手,软着声音想请她送她回府。
俗话说得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她也想多熟悉熟悉京城,便答应了她的请求。然而这一送,就结下了她同安国公的恩怨。
她忘不了温和有礼的国公爷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时那副活见鬼的模样,更忘不了随之而来的那句“有娘生没爹养”的恶语相向。
她过去也和朝中同僚一样,以为安国公是因为看不起她的江湖出身故而对她屡次刁难,如今冷静下来想想,玉流怀疑他很有可能认识她的父母。
也正因如此,他才有这种底气,敢往她去年在青山祭拜时遗留的土坑里埋东西。
玉流在纸塔迷迭的白雾中,拆开了用黄土裹了几层的信封。
玉流亲启:
如你所言,我是一个恶人,而于我自身,更是一个罪人。二十年前我同天斗,错选了一颗种子,用二十多万人的血肉将他滋育成树,最终结成了要我自己吞下的苦果……我的儿子已经废了,我只想救下我的女儿……她没有错,不该永囚于无情的后宫,当一个死去之人的影子……
求玉姑娘您,求您想办法,救下思贤一命。
老东西怪有趣的,都要把她吹成神仙了。一个是深得陛下宠爱的贵妃,一个是劳心劳力干活的侯官,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写出这种东西来。
太可笑了。
她在山中就把信丢入火堆,点点橙红星火焚烧出灰黑的烟气,时隔几日,这点如毒雾的烟又飘向此时的眼前。
她在见过安国公后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只是这几日一连串的耽搁下来她就忘了,也是赵颐来了之后提及安思贤她才想起来还有这件事。
安思贤的性子,跋扈算不上,但也骄躁自利,她未必就会这么柔顺地认命。更何况,如果安国公都知道自己的女儿被当成别人的影子,那她自己呢?
玉流都不敢细想。
“……我知道囚哥你做事要有理有据,但安思贤之事我无法给一个能说服你的缘由,勉强只能说是安家有异,若不行的话,就当我病没好,说了胡话。”
“阿玉,”章囚放低声音,暗含不解还有指摘,“我以为你最为循规蹈矩,你怎么敢同我说这种话?”
“囚哥,你都敢把皇宫秘闻告诉我,还怕这个?我之前见了不鸣住持,听说你同他私交颇深,那你知道他和我说什么吗,他和我说‘侯官,忠的是大殷’。”
章囚压下剑眉,于无形中施加压力:“所以阿玉你……是在为陛下思虑吗?”
“你说呢?”玉流坦然接受他的审度,灼灼的眉眼被竹影拉得颀长,些许的萧索落拓。
“哈,哈哈哈哈,”章囚不由得低声笑出来,“也罢,我替你去试探试探。本来胡平帮你我就觉得奇怪,他那个人,不该有这么好的心肠。”
“好,第二件,我昨天清早出门的时候撞见了一个可疑之人,他自称是外侯官所招揽的探子,但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我追了他一段路,最后跟丢了。”
玉流没提及敬国寺的事情,也说了点谎言:“我没看清他的脸,所以不能给你描述出画像,只能你派人去查一查京城里有没有什么没见过的高手,尤其是外侯官手里的那些暗探,看看是不是有谁浑水摸鱼进来了。”
“至于第三件,此行我准备一个人去。我带回来的这三个小包袱,两个小的我有安排,剩下病着的这个嘛……”这病来得也是妙极。
玉流眸色深深,如红月之夜黑白潮汐汹涌的交汇:“虽然现在还躺着,但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好,他平时在崇州日子糙惯了,不习惯被人照顾,所以你什么时候想起来,让人过来看一眼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