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时分,一行人找了个土丘,就地用干牛粪和干草升起了堆篝火,干草灰升高腾空打了个旋儿,没来得及落下就被阵西北风吹走。
小九怔怔盯着黑夜里唯一的一点光亮,隔着火堆和对面的人对上了视线,他看着翟朔起身拔腿向他走了过来,单膝蹲在了囚车外,便转过了头。
翟朔用酒壶碰了碰木栅栏,向他偏了偏,道,“来一口。”
又问他,“救你的人还没来吗?”
小九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呼吸一紧,“什么救我的人,我听不懂世子的话。”
翟朔笑了声,将酒壶塞到他手里,背靠着囚车坐下。
平地突然又起了一阵风沙,已经熟睡的军士也只是翻了个身鼾声再起。
风沙扑人,小九下意识举起胳膊挡了挡脸,空隙中却见翟朔仍将胳膊随意支在屈起的一条膝上,眯着眼定定盯着风沙卷来的天际线。
那双眼没什么情绪,司空见惯般沉着,在克制之下,还压抑着几分睥睨。他守着大唐最长,最险的边境,数次漠北之战,歼灭匈奴主力近十万,而玉门军编制总数也不过十万。
小九恍然觉得,大概是河西风沙凛冽,才能雕琢出这样坚毅的少年将军。他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让人从翟朔手中救自己也许不是个好主意。
可他再后悔也晚了,乌云蔽月,篝火渐暗,狼嚎声也戛然而止。离他们一段距离的沙丘后,突然出现了十来个身影,手执的长缨枪和黑袍在风里猎猎作响,斗笠下,银面闪着微微幽光。
翟朔起身,用剑鞘敲了敲木栅栏,“弟兄们,起来干活了。”
刚刚还熟睡的人立时响应,纷纷起身拔剑,应闻两步赶到了他身侧,机警地盯着那些不速之客。
小九睁着眼看着一个人被翟朔手中的长剑贯穿,又被他踢开,看着那些近不了翟朔身的人转而围攻杀了一个军士,翟朔就丢了为数不多的克制,杀红了眼。
光线昏暗,他看不大清,只焦急地在混战的人群里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暗暗祈祷他别来,又怕他真的不来。
他的口鼻中尽是浑浊的混着土腥的血腥气,不知哪里来的几匹野狼闻着味穿过大漠而来,开始撕咬沙地上的尸首。
风满楼尽是一招一式训练出来的好手,玉门军的军士凭着一股沙场上的蛮劲拼杀,如果不是有翟朔和应闻在,恐怕要胶着更久。
一缕朝晖从金山后探出,两个时辰的厮杀终于见了分晓。
小九将脸埋在膝间,不愿去看地上横陈的尸身被野狼撕扯。
翟朔让人就地埋了那个死了的军士,几支羽箭过去,野狼哄散。
他着人把那些尸首翻过来,一个个取下银面具,问道,
“杀内监的是哪个?”
小九别过头不语,被翟朔用沾满血污的手掰过脸,手指一施力,手上的薄茧就磨的他的脸生疼。
翟朔看着不说话的人,从他脸上捕捉到了一点别样的情绪,
“他不在?”
小九脸上的眉拧得更紧了,
“你要替他送死,他却不来救你。”翟朔啧啧两声,随手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也不管手上的脏血,随手挽起打散的头发,
“你们风满楼也不过如此。”
“世子”,应闻跑过来低声道,“还有个能喘气的。”
翟朔头也不回,招了招手,“弄死吧。”
“等等!”
小九叫停了人,低声说,“世子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我必定知无不言。”
翟朔挑了挑眉,等着他的下一句。
“放他一条生路吧。”
应闻刚想劝翟朔不要轻信,翟朔冲他摆了摆手,
“别管了,让他自生自灭吧。”
“所以你知道杀内监的是谁?”
小九点头应了声,“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平日称他副教主。”
“那他杀人的动机呢?”
小九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清楚。”
看着翟朔皱眉他忙补充说,“他脑子不正常。”
翟朔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副教主,脑子有问题?那风满楼也是够疯的,推出这么个人掌权。
“他可能就是一时兴起,或者看不惯翟阙,或者”,小九声音低了下去,
“想借此控制什么人。杀谁,都只是为了那个人乖乖听话。”
“谁?”
“世子。”
应闻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冲他示意道,“你看那儿,有人来了。”
翟朔起身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有人骑马疾驰而来,座下那匹蒙古马冲得极快,过处一片沙尘飞扬,模糊了驭马人的身影。
应闻手已经摸上刀鞘,准备抽刀,被翟朔挡了一下手又按了回去,
“别急,恐怕是老相识。”
等马驰近了,应闻才看清马背上那个摇晃的身影,上前几步接住了下马欲倒的人,惊奇地打量着他。原本风雅卓绝的人此刻浑身颓然,几乎是跌撞着奔向翟朔。
“世子。”
翟朔伸手扶住了要倒的人,冲他点头招呼道,“唐公子,你这是?”
唐莲将一个小锦盒塞到了他手里,疲惫道,
“药。给小阙。”
他头发散乱,碎发被湿汗黏在额前,身上的月牙袍被风沙和污血染得看不出本色,整个人像是疲累极了,支撑着沙哑道,
“我试过了,无毒。”
翟朔打开锦盒瞧了一眼,
“合气丹?你在哪弄来的?”
这药他曾派人去西域苦寻多年也没有一点消息,不禁疑惑地看向唐莲,对方却已倒在他面前,蜷着身子,用胳膊挡着脸,眉头紧皱,睫毛簌簌颤抖,仿佛在经历极大的痛苦惊惧,整个人已到崩溃的边缘。
翟朔看了眼应闻,示意他把人扶上马。
应闻看着翟朔两指攥着锦盒转来转去,问他,“这药,真的给小公子服吗?”
翟朔抛起又接下,想了一会就翻身上了马,
“整队,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