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轮的考题是——冷冷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此轮是乐试,因此今日便提前公布了考题,让各位参赛者可以提早去乐库选择合适的乐器,为明日的演奏做准备。
本轮并没有规定是单人参加,琴瑟合鸣本就风雅,而百花宴又是本朝最风雅之试,自然不会拘泥俗套,故而这一场报名的人出奇的多。
乐器的选择本就多种多样,而且各人喜好不同,有人爱壮阔洪钟,有人爱溪水潺潺,因此就算输了,也不算难看,连李兰溪都趁势参加了。
诸人一起前往绿波园乐库挑选乐器。
绿波园的乐库本就有不少名师乐器,此次为了百花宴之用,宫中又送了些珍藏名器来,因此库内正是遍处珍宝。乐库内起码有百把乐器,应有尽有,光是琴就有五十余架之多。
门一打开,诸人就被震了一下。这里的乐器已经过漫长的时光和前人打磨,其中沉淀的气质,非亲眼见到不足以体会。
“九霄环佩!”欧阳霏看到主位的古琴,不禁惊喜地跑上前。
她本轮和楚瑶约好了奏古琴配搭剑舞,因此琴要选择更为古朴沉韵的。
楚瑶对琴不懂,但是她看到欧阳霏一反平日稳重的模样,便知道此琴不凡。
乐库管事见状,便走过来介绍:“姑娘真是好眼力,此琴正是盛唐雷氏做所的’九霄环佩’,此琴以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紫漆。音质圆润醇厚,音色高亢激昂,乃琴中仙品。此前藏于宫中,奴婢也是近日才得一见呢。”
欧阳霏虽然一眼就相中了此琴,但是她却也知道要先看看其他人的选择。若是林家小姐也看中了这琴,她定然是要相让的,想到此处,她珍爱地摸了摸九霄环佩,对楚瑶说:“这里的好琴这么多,每一把都是珍品,我们再看看。”而后她们绕着屋子看了起来。
林筠露也在看这屋子里琴,但是她的目标却很明确,走到左侧墙边木架边,便立定不动了。
许蕾看着她停住了,好奇地也去瞧了瞧,原来林筠露看上的是一架通体乌黑,隐隐泛着幽绿的琴,看着十分不起眼。
“林姐姐喜欢这琴?“许蕾虽然此轮并未报名,但是对于开眼界的事,她一向是不会错过的,便跟着一起来了。
林筠露点点头:“你看这纹路像什么?”
“似乎像是藤蔓?”许蕾不太确定,她顺着林筠露的手缓缓看上去,便觉得这木纹仿佛有了生命,就如数条绿色藤蔓蜿蜒缠绕于古木之上。
“说对了,这正是’绿绮’。”林筠露会心一笑道。
欧阳霏和楚瑶听到她俩的对话,便也来了这边,道:““这便是司马相如的绿绮琴?”
林筠露翻过琴内,果然见到有铭文曰:“桐梓合精”。
管事看几位小姐对此琴颇为感兴趣,便道:“此琴身用的是桐木和梓木的连理枝打造,正是司马相如当年奏《凤求凰》以求文君之琴。”
许蕾这时候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连理枝,凤求凰,难怪林姐姐一眼就选了此琴了,好事将近,确实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林筠露还没有说话,欧阳霏和楚瑶也露出了“正是这样”的表情。于是林筠露便自去登记选琴,不理她们了。
而后欧阳霏她们便也跟上了上去,选了九霄环佩,跟管事登记好了,等他们明日比赛送去就好。
姚嘉一向跟在秦曼霓身后,因此和这几人走的不近,因此她也没有过来,但是却也听着这边的动静。等到林筠露选定了琴,她才自去选自己的琴。
李兰溪倒是简单,顺手选了离自己最近的琴,他甚至连试都没有试。等登记的时候,纪彤才看到此琴名叫独幽。
那管事便连连称赞李兰溪有眼光,这琴是极为珍贵,来历不凡。可还没等他细数来历,李兰溪便以晚宴即将开始,打断了他。管事颇为遗憾,也只得开始登记。纪彤心里好笑,随意等在一旁,看到姚嘉的琴正好记录在他们上面,她选的是焦尾琴。
纪彤对琴知道的也不多,但是这焦尾琴还真是其中一把,只因这琴的来历十分特别。乃是由东汉蔡邕于火中抢救出的一段尚未烧完的梧桐木所制,因此琴尾尚有焦痕,才得此名。
纪彤觉得这琴真是自强不息,颇有点凤凰涅槃的意思,因此印象格外深刻。没想到姚嘉选人没什么眼光,选琴倒是有几分风骨。
众人晚上吃饭,都在讨论明日的比试,白瑛听闻欧阳霏和楚瑶要联合表演剑舞,兴趣盎然,当即便表示愿意给二人击鼓配乐,三人一拍即合。
许蕾知道林筠露选了绿绮琴,但是还不知道她要奏哪首曲子,便道:“林姐姐明日要弹什么曲子?”
林筠露还没说话,魏翎便抢着道:“自然是那首《琴心》啦,是我哥哥谱给未来嫂子的。”
林筠露有些羞赧地瞪了魏翎一眼,却没说话,既是默认了要弹这首曲子,也是默认了这嫂子的称呼。
许蕾当即合掌称赞:“绿绮配琴心,果然是天作之合,看来我明日是有耳福了。”
秦曼霓立时冷哼一声。
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杯盘之声。
一个娇柔的声音却道:“听闻林姐姐和世子是青梅竹马,真是羡煞旁人,但是居然被人耽搁了婚期,真是好生可恶。”
这说话之人,却是李兰溪。
纪彤这时候才真对李兰溪的演技叹为观止,他年纪明明比林筠露大了许多,这声姐姐却叫的无比自然,人家其实跟他没什么交情,但是这话里的语气,却仿佛是林筠露的嫡亲亲的妹子,满心为姐姐抱不平。
林筠露近日胃口一直不佳,此前舀了一碗参汤在喝,此时勺子却陡然脱手,当啷撞在碗壁上,丫鬟立刻上前,道:“小姐,恐是今日吹风受了寒,小乔扶你回房间休息吧。”
林筠露脸色微白,慢慢站了起来,勉强对众人一笑:“都怪我身子不济,打扰了诸位妹妹的雅兴,我先回去了。”
魏翎担忧地看着林筠露的背影,她这未来嫂子性子柔和,才学又高,只是心思有些重,难免神思疲累。
许蕾觉得这林小姐大约是被戳中了伤心事,她虽爱说八卦,却很少当着当事人来,不禁看了一眼那金家小姐:“你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兰溪天真地眨眨眼:“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他顶着金小姐十六岁的脸孔,本就显小,加之眼型圆润,眼角微微下垂,此时满目纯真的模样就更无辜了。
秦曼霓却看不惯林筠露的模样,道:“管你说的什么,只要不合她心意就会扮柔弱,心狠起来的时候,倒是一点也没有毛病了。”
魏翎正忧心嫂子,一听这话,哪里忍得住,立刻就呛了秦曼霓两句,两人不欢而散。诸人也没了谈天的心思,各自散去。
魏翎气鼓鼓出了门,却觉得身后跟了人,一回头就是那问了蠢话的金家小姐,她不禁更生气,转身便走。
谁知那金小姐却追了上来。
“魏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自小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一直想要有个姐姐,因此这次见到姐姐们,就想着多亲近些,没想到说错了话,惹得几位姐姐都生了气,还请你不要见怪。”
魏翎本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原本要数落她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这里面的缘故,原也是无心之失。”
金宝儿又拉着她的手左右晃了晃,诚恳道:“可是宝儿真的不明白,既然林姐姐和魏公子感情这么好,为什么还会因旁人延误了婚期呢?”
魏翎看着她稚嫩的脸庞,和含着好奇和关怀的双眼,不知怎的便将心底这一秘密吐露了出来:“其实林姐姐从前和我哥哥他们都在一家私塾读书,但是后面他们的同窗中有另一个姑娘也喜欢我哥哥,但是这姑娘是个死脑筋,得知我哥哥的婚讯后,居然想不开跳了河,尸体几日后才浮上来。”
她叹了一口气,里头有不解,也有对逝者的无限的惋惜:“这事虽然并不是他俩造成的,但是毕竟是一条人命,因此他们心中愧疚,便将婚期延后了一年,算是对逝者的尊重。”
金宝儿听到此处眼睛已微微红了,嘤嘤啜泣:“原来此中有这等因由,我真是莽撞了,等明日见到林姐姐。一定好好跟她赔不是。”
她泪盈于睫,语气诚恳,模样可爱,魏翎看了哪里还会怪她,便拍了拍她的手,道:“林姐姐大度,定然不会怪你的,早点休息吧。”
晚上回房。
李兰溪照例坐在镜前卸妆通发,无比熟练细致,纪彤看了他一会,突然一阵恍惚,他们俩到底谁才是女子。
不过她还是觉得李兰溪近日有些反常,便问道:“你今日为何要在席上演这一出?”李兰溪又不是真的十六岁,也不是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他问的每一句话,都是有原因的。
李兰溪却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只是用木梳缓缓梳着一头青丝,偶然遇到打结的地方,便从罐子里抹了些发油疏通,再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了口:“我不过是觉得这些人之间很不对劲,就像这些发结,总有不通之处。”
纪彤自然也已经发觉了,秦林二人不合是明面上的,但若只是为了魏澜,那时秦曼霓为何会阻止姚嘉说出往事。而魏澜也并不像是对感情拖泥带水的人,秦曼霓何至于知道二人定亲还要如此愤慨,这都不合常理。而最奇怪的是,林筠露今天的反应,她听到婚事被人耽误,有反应并不奇怪,气愤或是遗憾都很符合,但是她在宴席上的表情,却更像是难堪和恐惧。她在害怕什么呢?或者说她和秦曼霓害怕的是同一件事么?
不过这些跟李兰溪有什么关系呢?他可并不是好管闲事的性格,难道他的第二位金主便在这几人之间?
如今百花宴已经举行过半,那采花贼的目标即将明朗,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纪彤带着万千思绪,渐渐沉入了梦境。
窗外一轮明月正悄悄爬上林梢,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徐徐琴音,幽微呜咽,似在低诉无尽的缠绵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