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地一声巨响!
窗棱被撞了个粉碎,霎时间木屑四溅。
那撞破窗户的东西一团黑乎乎,却速度不减,朝着众人急飞而来。
在座之人根本来不及看清楚拿东西,便立时离座散开,唯有闫文贺年级老迈,脚底绊了一跤,歪倒在地,却正好错过了那物的飞势。
最终,那东西重重撞在屋内的一架黄杨木雕屏风上,才止住势头,轰然倒地。
一时飞尘四起。
众人待定睛一看,皆大惊失色,汗毛直立。
这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居然是个人!
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
而且他们还都很熟悉这个人。
正是那位姗姗来迟的园主人,景裕。
但是此时他已经全然不复昨日从容笑谈的模样,他先是撞破窗棱,又被那大屏风一砸,滚落在地,脸上已是青紫交加,满是尘土灰道,发髻更是蓬乱,沾了不少木屑,几绺发丝散乱垂落在脸上,遮住了半张脸。
任玉则乍见主人重伤,心神大乱,赶紧扑了上去,查看情况,却见他口唇溢血,脸色发青,显然中了剧毒,身体虽然还是热的,却已是气息全无了!
就在众人在屋内忙着赏鉴珍宝的同时,有人居然在屋外毒杀了景裕。
而那个对他下毒的人,却嫌这样不够,还要将他的尸体隔空丢进这屋子里。
景裕素来心怀善念,与世无争,因此在江湖中地位超然,也很少与人结怨,谁会这样害他?而能将这成年男子的体重远远掷出这样的速度,功力又岂是寻常?但是这凶手杀人后却不马上离开,反倒做出此举,又有什么目的?难道是为了给这屋子里其余人一个下马威?
若是他们现在有人出了这屋子的门,是否也是这个下场?
屋内的人显然都想到了这层,一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任玉则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道:“是崔明!一定是崔明干的!”
众人不由异口同声:“妙手空空崔明?”
任玉则愤眉头紧皱,愤愤然道:“正是这个盗贼。此人曾留书给老爷,要盗走这次赈灾物品中最宝贵之物。也正因为如此,老爷此前才会将自己的许多珍藏变卖换成了金银,又私下和朋友交易了一些,就是防备他来偷,耽误了灾银运输。这崔明定是恨老爷这样做,才会这样伤害他。”
这崔明的名声虽大,但是真正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却并不多。闫文贺和冯业一个在学堂,一个在官场,自然是不熟悉的。简云琛虽然知道这妙手空空的“丰功伟绩”,却不清楚他的习惯和手法。
唯有井如海相比其他人在江湖上混迹的日子更久,他瞧了瞧那破了个大洞,寒风正往里头直灌的窗户,又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景裕,有些踌躇:“从前只听说这崔明的轻功卓绝,可踏雪无痕,飞山涉水,入皇宫内院如无人之地,却没想到他的内功也有这番底子。可是从前崔明盗宝从未伤人,为何这次会下这样的毒手?”
冯业思索了一会,道:“或许是他二人起了冲突,又或是这崔明盗宝的时候,被景兄抓了个正着,不得不这样做?”
简云琛闻言十分赞同:“这小偷还能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从前不会这样做,不代表今天不会这样做。从前他不杀人,不代表要被抓到的时候,不会狗急跳墙。”
听到那“狗急跳墙”四个字,纪彤心下顿时一震,她心里知道崔明是万万做不出杀人下毒这样的狠毒之事,但是今夜确实是他们商议好的盗宝之时。可崔明直到现在都没有对她发出信号,他是否已经落入了急难之境,而无法依约行事?
这凶手能对景裕这般残忍,若是遇上了崔明,他又会如何,崔明能否应付的来呢?
她脑中瞬间闪过名捕司门前的那张血色蛛网,心头一凛。
她想做黄雀,才放出了一只蝉作为诱饵,可若是对方不想做螳螂,而想做一只蜘蛛呢?
这深沉夜色里,这偌大景宅中,是不是有一张无声而隐蔽的丝网已经徐徐展开了,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呢?
思到此处,她不由心跳如雷,呼吸急促。
崔明,他还活着么?
眼前的视野却蓦地黑了下来。
*
纪彤是被凉意唤醒的。
这种凉,并不像是那种冬日的寒冷,冻得人四肢发僵,刺骨疼痛。
而是那种阴凉,阴沉沉,凉飕飕。仿佛凉气长了脚,一丝一丝钻入毛孔,在人的皮肤下匍匐前进,渐渐随着血液运行到了四肢百骸,让整个身体都冷了下来。
她睁开了眼睛,又闭上,再次睁开,区别并不大。凝神静听了片刻,四下一片寂静,耳边只有徐徐的风声,遥遥吹来。
纪彤慢慢坐了起来,头还有些晕眩,她思索了片刻,摸了摸身上,随身的火折子和软剑果然都不见了。
孤独和黑暗往往能逼疯一个人。
她只得叹了一口气,伸开手臂,手肘向后时却陡然装上了一堵墙。
只听这墙“哎哟”一声,一声大叫:“有鬼啊!”
纪彤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被人当成鬼,心情却不坏,一掌拍向那“墙”:“鬼还能打你么?”
这“墙”听她开口说话,静默了一瞬,之后立刻换了一种语气,颇有些训斥的意思:“阿彤,怎的如此没大没小,打了主人,还敢这么嚣张?若是你睡得正香,被人一下砸醒,也是会误会的。”
二人在黑暗中虽然目不视物,但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李兰溪悠悠然道:“我发觉跟你在一起,似乎总能碰到些怪事。”
纪彤也不反驳,只是道:“我倒是觉得在怪事发生时,你并不想缺席。”
李兰溪的气息一顿,纪彤虽然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觉得他应该是笑了,还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笑,接着便听他道:“你说我们怎会在这里?”
“想来是有人迷晕了我们,不过今日尚未开席,宾客都没有饮用酒菜。”纪彤回忆了片刻,今日堂中并没有点熏炉,“那迷药或许是下在了茶水和点心里。”
可她现在的身份是丫鬟,侍立在主人身侧,并无饮食喝水的机会,难道是在午饭的食水里?但是今日有这许多随从小厮,这下毒之人,真的能将时间控制的如此恰好,就在景裕的尸体被发现的片刻后,让众人悉数昏倒么?
她陷入了思索,一时没有说话。
李兰溪便建议道:“留在这里也是无用,不如往前探探。”
纪彤回过神来,她心里也赞同,不过这地下不知有没有机关,黑暗中只能靠耳力听声辨位,若是她一个人倒还好,若是带上毫无武功的李兰溪,不知道有几成胜算。
是了,从第一次见到这人,她便探查过他的内息,结果是并无内力。
李兰溪并不知道她的思虑,听她没反对,便伸出手在袖子中摸索。
一阵窸窸窣窣之声,周围便亮起了一小片地方。
纪彤便见一人手持一枚明珠,正温和地看着她。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不由得让她牵唇一笑。
李兰溪显然也想到了当日情形,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名捕司的女捕快溜门撬锁的场景,也欣然一笑。
“你是何时顺手牵羊的?”纪彤笑问。
李兰溪却笑而不答。
“那若是被那井帮主撞见,你要怎么说?”
“应急而已,出去还给他便是。”
二人便就着这三步之内的光亮,慢慢往前走去。
这通道极长,两头似乎无尽延伸。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打斗之声,仿佛拳脚碰撞的声响。
二人交换了个眼色,放轻了脚步,靠近过去。
果然有人正在打斗,听着吐纳之声,恐怕不少于四人。
纪彤心道,这恐怕便是那宴席上的余下四人,但是这几人怎的一会不见,便打了起来。若是黑暗中贸然出手,这些人敌我不分,恐怕会自乱阵脚,反被他们攻击。
她这边还在思虑,那边李兰溪却突然跟她没了默契,大步朝里头走去,还将那明珠怼在自己的下巴处,大声道:“几位别来无恙啊?”
纪彤只得立刻上前,站在他身侧,以预防有人出手伤人。
谁知那边有人顿时高声应和道:“李兄。”
他这自爆身份的做法,居然奏了效。
对面那人一出声,便收手后退,飘然来到了李兰溪身边,被那明珠光辉一扫,不是那井如海是谁。
另外几人见状也立刻停手,纷纷聚拢到李兰溪身边。
这时候有了光亮,众人终于看清了彼此面目,乃是简云琛、闫文贺和冯业,却不知怎的,并不见那位盐帮的少帮主,不知道是已经遭了毒手,还是被关在了其他地方。
李兰溪道:“几位仁兄怎的动起手来,是否是刚刚遇到了这下毒之人?”
却无人答话,这几人同时沉默了片刻。
还是井如海解释了原委。
原来刚刚他们几人几乎同时醒来,因为遭遇迷晕,又看到景裕惨死,一时不敢透露身份,井如海却忽然听到这屋子里不止他一人,便出手试探,谁知对方也不说话,这才比拼了起来。
此时被李兰溪这一问,大家也都想明白了,恐怕是中了那幕后之人的诡计,说不定他正是希望他们几人趁着黑暗彼此残杀,以达成借刀杀人的目的。
闫文贺一脸担忧:“看来那下毒谋害景兄的人,并不准备收手,他将我等囚禁在这里,又不杀我们,不知道是何用意啊?我那义女也不见了,不知道这小丫头是否安好?”
冯业道:“闫兄,暂且宽心,想那幕后之人并未趁着我等昏倒之时动手,应该有其他图谋。而你那义女恐怕是跟其他仆从关在了一起。”
他说到这里,众人心里虽然稍微放松了一些,却不由得想起了简云琛最后说的话,从前不会,不代表现在不会。而那幕后黑手之前没有动手,却将他们留在这黑暗中,这死亡便如头顶的一柄利剑,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当头斩下。
但是此时有了些许光亮,还是要让人有安全感了不少。
“在下醒来便发觉身上的火折子被收走了,却不知道李兄从哪里寻来的宝珠?”简云琛看着那黑暗中的浑圆光亮,不禁问道。
李兰溪却道:“说来也算小可运气好,刚刚我和小婢一路走来,居然误打误撞走进了一间密室,那里头别的没有,却有不少宝藏,小可便从中挑了一个来探路。”
纪彤听他这一番东拉西扯,居然还有些似模似样,这明珠没刻名字,就算是井如海恐怕也认不出来,这是不是他的那颗。而这暗道悠长,也不会有人会去刨根究底,非要找出这一间宝藏密室不可。
果然,并无人质疑李兰溪,只是纷纷赞他机智聪慧,不贪恋财物。李兰溪便也哈哈一笑,还说等脱险后,定要带这几位去那密室探宝。
闲话到此,必然不能坐以待毙,众人便决定继续探路这幽深密道。为了保证互相照应,几人商议两人一排呈一路纵队前行,每排分隔五步,每走一百步,便出声呼应,以策安全。
李兰溪和纪彤在队伍中央,由他高举那明珠照路。
这六人就这样沿着这漆黑/道路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眼见了一点光亮,不由心中一喜。
走近后,才发现那是钉在墙上的一盏青铜烛灯。
这烛台上雕刻着一张笑脸,眉毛是两根半弧凹陷,双眼却是两个凸出的半球,嘴唇下露出十余颗牙齿,颗颗分明,映着这幽微晃动的烛火,仿佛无声地咧开嘴角,问候来客。
“他奶奶的,这脸怎么笑得有些瘆得慌?”井如海搓了搓胳膊,只觉鸡皮疙瘩起了不少。
前面众人走的道路多是直道,到了这里却有了岔道。
而那灯台笑脸的眼珠正指向右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