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无尽迷途。
门内是人鬼难辨。
究竟哪边情况更糟,还真是说不准。
但是,此刻的他们,显然只有一个选择。
搬开那门口的碎石,众人推门跨步而入,瞬时被那黑黢黢的未知吞没。
但就在走在最后的闫文贺走进来的同时,这内室却陡然窣窣亮起四排烛火。
这里头果然别有洞天。
甚至说是内室都不太合适,因为它实在太大了。
以至于地面虽有烛火,却仍不足以照亮整个石室,只能看见那烛火中心,是一个十丈见方的空地,比地面略高出两尺,那上面还摆着一张长桌。其他部分仍旧隐匿在黑暗中。
不须说,众人便觉察这里处处弥漫着古怪的气息。
这偌大的石室怪,这几排燃着的烛火怪,更怪的却是那张桌子,上面居然摆满了各式菜肴、葡萄美酒。此时一阵阵香味飘来,对饥肠辘辘的众人散发着无言的诱惑。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进食了,连一滴水也没有喝过。刚才在外头还不觉得怎样,如今乍看见那紫色的液体,真仿佛琼浆玉液,只觉得喉咙干得似皲裂大地,吞咽间甚至有些艰涩和疼痛。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顾得上去管。
因为他们都紧紧盯着这长桌的后面。
那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八座椅。
而其中两张上,正坐着两个人,他们十分熟悉的人。
一人长眉入鬓,形貌俊朗,眉头微皱,神色已不复前时的倨傲,反倒有些茫然无措。
一人脸上带着一副金边眼镜,镜片却不知怎的碎了一个,脸上还有不知从何处蹭到的灰道,形容说不出的狼狈。
正是失踪多时的齐麟和任玉则。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齐麟摇了摇头,慢慢坐直了身子。任玉则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喃喃道:“我刚刚好像还在做梦,梦里还地震了,好大的声响。”
纪彤不禁和李兰溪对看一眼,感情若没有井如海的刚刚那一掌,这人此刻还没睡醒呢。
这两人虽然神色委顿,脸色苍白,但是好在身上并无什么伤痕。
纪彤却有些看不明白了,此地的主人以青铜灯为谜题,将引他们来此处,又将齐麟和任玉则放在这里与他们汇合,究竟想要做什么。
总不会觉得他们一行人来都来了,死也要死得齐齐整整吧。
她刚想到这里,这不知藏在黑暗中某处的主谋,却仿佛听到了这疑问——
“诸位来的时辰刚刚好,若是再晚上一刻,恐怕在下就要将这些好酒好菜烧去阎王殿款待各位了。”
这声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幽暗难辨,却十分低沉,带着嗡嗡的声响,在暗室中缓缓回荡开来。
众人神色大变,连忙凝神静听。
但那人却仿佛与人捉迷藏般,并不再开口说话了。
纪彤听了片刻,周遭却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便悄声对李兰溪道:“此处没有旁人,也听不出外来者的气息声。”
她声音虽小,但是这石室内无人说话,因此,众人也能听清,却无人出言反驳,显然其余几位有内功底子的也是如此认为。
李兰溪凑近纪彤耳边,道:“想来这位东道主对自己的声音十分有自信,因此并不怕练家子的听声辩位。”
纪彤点点头,此人之所以敢大剌剌发声,正是因为“他”的嗓音已经经过处理,而发声的位置,由于这石室空旷,夹杂回声,也十分难辩。
而且刚刚那人说话之时,声音本就忽远忽近,时而近得就在你的耳边,时而又飘然远去,但是却刚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却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
“哪个在装神弄鬼,有种出来跟来老子单挑!来个痛快的!”井如海先是被那一通鬼打墙弄的心浮气躁,此时又被这鬼魅之声搅得内里七上八下,不禁出声大喝。
那人却轻声一笑。
“井帮主,稍安勿躁。在下作为东道主,自然是要迎客的。只不过在下十分关心几位的贵体,不如还是先服下解药吧。”
解药?他们被下毒了?
众人一听此话,不禁一愣,纷纷探查自己的脉搏内息。
但是丹田内明明内力充盈,运转自如,四肢肺腑也没有任何不适。
“只是一点小小的见面礼,不成敬意。”“他”仿佛已经预判了他们的想法,“此毒无色无嗅,无知无觉,且没什么副作用,只在毒发时刻,会七窍流血,十分方便。”
听“他”所言,对此毒倒是颇为推崇,仿佛这是一味十全大补药,被“他”特意精心寻了来,送给诸人作为礼物。
简云琛闻言暗中丹田运劲,想用内力将那毒逼出来,但还没运行完一个小周天,便突觉心脏一阵刺痛,立刻逼得他弯下了身子,这动作又不慎触动了原先的旧伤,一时雪上加霜,冷汗直冒。
那声音这才“啊”了一声,接着满怀歉意道:“忘记说了,此毒若是强行以内力驱除,便会将毒性逼入心肺,到时就算服下解药,也是回天乏术了。”
闫文贺大半辈子都在跟书本打交道,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何卷入这样歹毒的计谋里,不禁出言道:“我们和你有何怨仇,阁下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招待我等?”
那人停顿了一会,似乎是在认真思索如何回答。
“若说冤仇嘛,诸位和在下倒是没有的。只是在下对交朋友很感兴趣,特别是有善心又仗义的朋友,因此才想跟各位结识一番。”
井如海鼻子里重重一哼,讥讽道:“用下毒来交朋友的,老子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人倒是一点不恼,道:“井帮主,此言差矣。莫不知困境才是认识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刚刚井帮主不就让在下见识了极好的功夫么?”
“至于下毒么,实不相瞒,因为诸位中不乏功力深厚者,故而在下不得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才能将诸位请来此处。”
“不过在下相信以众位的才智,在六个时辰内,来到此处,是绰绰有余的,因此,也不会对诸位贵客造成什么损伤。”
闫文贺不禁在心里算了算时辰,从他们昏睡醒来,又经机关破迷局,这时间恐怕已经不剩多少了,不禁心头一片冰凉。
“诸位也不必担心。”这声音却不管众人的反应,只是自顾自继续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仿佛天地下最好客的一位主人,“在下已经备下了一桌佳肴好酒,这些酒和菜里,都放了解药,诸位可以放心吃。”
众人这才分心去看那桌上的宴席,有二十余盘,摆盘精美,尚冒着热气,里面不乏鲍参翅肚,也有清粥小菜,大约是考虑到了各人胃口不同,这东道主还怪周到的呢。
如果,“他”没有下毒的话。
李兰溪看了看这些菜肴,却道:“尊驾心思奇巧,这菜里却只放了解药么?”
“这位先生问的真有意思。”那人似乎并不想隐瞒,语气自然得仿佛“他”刚被李兰溪提醒才想起来解释一句,“确实,为了有趣一点,在下还放了些别的。不过在下保证,只是一点点绝无挂碍的小东西罢了,半点毒性也没有的,诸位可以放心享用。”
“大家快别站着了,请按名号入座吧。哦,对了,别忘了在一炷香内吃完,毕竟——”他最后笑了一下,似乎很是愉快,“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纪彤拿着筷子,看着满桌菜肴,一时还真没想好从何处下筷。
她心道,从前的自己果然还是太过年轻。她本以为世界上最难下咽的,乃是金万年的丰功伟绩宴。但是现在想一想,那一日她虽然耳朵疲惫,但是嘴巴尚算享福,比起此刻不得不吃下去一桌未知药性的宴席,不知道要舒服到哪里去了。
解药自然是要服够分量的。
虽然这个时候无论是被下药,还是酒醉,显然都是危险的,但是死亡却是更可怕的结局。
因此,众人虽无奈,也只得拿起筷子吃喝,有的大刀阔斧,如风卷残云,有的斯文有礼,但是进食的速度却并不慢。而且一盘菜也不敢漏下,毕竟谁也不知道哪一盘里是解药。
一炷香后,这桌上的菜已无一盘剩下。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这位东道主所说的,那只加了一点点,毫无大碍的小东西是什么。
确实很普通,就是跑江湖最常见的那种软筋散而已,在全国各大黑店妓院你都能找到他们的身影。
这些人哪个不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但是有一日他们却被这最下等的药弄的内力尽失,只能瘫坐在椅子上。
“他”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掌,赞赏道:“好极了,各位果然颇有胆识。”
“不过,食足了佳肴美酒,却还是少了点什么。”这人似乎在苦思冥想,片刻后,终于想到了,高兴道,“看来景大善人这个东道主做的不合格,还是在下比较合适。”
“那下面咱们不如来看戏吧。”
他那“戏”字刚说完,轰隆一声,众人面前的长桌突然下陷,带着那些残羹冷炙迅速消失于地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后那桌子原先的地方升起了一面巨大的铜镜。
镜子里,是八张灰暗憔悴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