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赏梅宴上接连发生的风波将林蕴霏折腾得够呛,所幸在遇见谢呈后再没有别的意外发生。
今晨天刚破晓,林蕴霏便被一阵接连不断的击鼓声震醒,迷蒙着睁开眼,她朝外唤道:“楹玉。”
楹玉将头伸进来,道:“殿下,有什么事吗?”
林蕴霏抬手揉着眼,问道:“外头发生了何事,怎么会有鼓响?”
“奴婢已着人去查看了,那动静听着像是从承天府那边传来的,”楹玉应道,“时辰尚早,殿下可以再睡会儿。”
林蕴霏的公主府同京城内的衙门承天府相隔不过两里,但能将衙门外的堂鼓敲得连方圆二里都能听见,那人想是身负冤案或是大仇,费尽了力气才有这般效果。
毫无来由地,心抽痛了一下,林蕴霏捂着胸口,脑子完全清醒过来。
“楹玉,我不打算睡了。你让人去庖屋传个话,我要用膳。”
楹玉道了声“是”,转身去屋外忙活。
林蕴霏用上了早膳,击鼓声仍未停止,不过声响越来越轻,应是那击鼓人逐渐没了力气。
管家走过来道:“殿下,已打听清楚了,是孙侍郎家公子的一位侍妾在击鼓鸣冤,但承天府不予理会。”
林蕴霏对此事有点印象,前世赏梅宴后的次日清晨,应天府外的堂鼓断断续续地响了近一个时辰。
此后鼓声停息,林蕴霏从府内出门采买的下人口中听说,是孙府一位侍妾私自逃出,想要状告孙益平折辱她的恶行,但应天府门外的皂隶以妨碍公务为由驱赶她,最终孙益平将她带了回去。
那时林蕴霏才在孙益平那儿吃了哑巴亏,又被文惠帝处罚抄书,心中烦闷还来不及,对这桩无关痛痒的闲事自然没去搭理。
可这次不同,林蕴霏在赏梅宴上虽暂作忍耐,但那不意味着她会就此放过欺辱她的孙益平。
或许眼前这件事就是反击孙益平的推手,这么想着,林蕴霏放下箸,道:“备马,我要去一趟承天府。”
马车像是才跑起来便已抵达目的地,林蕴霏搭着楹玉的手下了马车。
承天府外已然围着不少凑热闹的人,两名虎背熊腰的皂隶拿着水火棍将百姓挡在门外,口中喝道:“无关人等请速速让开,莫要挡住头门,违者一并抓入牢房。”
所幸林蕴霏对此乱象早有预判,她扬手令跟随而来的府内侍卫在前清道。
“嘉和公主驾到。”随着侍卫声如洪钟地喊出这句话,耳边聒噪的人声登时停止了。
周遭的百姓齐刷刷地跪成一排,或有几个胆大的悄悄抬头去看林蕴霏,但在对上侍卫们威严的神情时,又急忙将头低下去。
林蕴霏扫过他们的后脑勺,道:“平身吧。”
叩首的众人仍不敢妄动,林蕴霏只得又说了遍:“都起来吧。”
百姓们这才站起来,垂头不敢直视她。
林蕴霏走至头门前,一眼瞧见了被皂隶们拉扯着跪下的女子。
正是春意料峭时分,对方穿着一件单薄的紫绡翠纹裙,清秀苍白的面上淌着层汗,略松散开来的发粘在脸颊边。
面上只有两处尚有血色:一处在鼻头,估计是被冻红的;另一处在眼眶,大抵是哭肿的。
那女子大口急促喘着气,胸前随呼吸起伏仿佛柳枝随风颤动,看着极其柔弱。
不难猜出,女子的力气在不停击鼓中已经耗尽了,即便如此,林蕴霏目光下移,看到了她两只通红的手紧紧攥着鼓槌。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林蕴霏看向那两个皂隶,刻意冷下声音。
两个皂隶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右边那个昂起脖子,双手抱拳道:“启禀殿下,此女并无状纸,却赖在府衙门口乱敲堂鼓,意图搅乱公务。”
左边那个将眼珠一转,接上了话口:“小的们好言好语劝她离开,她不肯听,甚至还要硬闯府衙。小的们实在没办法,只能使上蛮力。”
“先将人松开,”林蕴霏佯装愤怒,“天子脚下岂由得你们对一娇弱女子动粗。”
话音刚落,那女子倏地抬起头,奋力挣脱了他们二人的禁锢。
她放下鼓槌,跪爬着来到林蕴霏脚边,对着林蕴霏磕头,力度重到每一下都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仅如此,她撕扯着沙哑的嗓子道:“公主殿下,求您救救民女!求您救救民女!求您了。”
林蕴霏着实被这阵势下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去扶她:“你不必这般,快些起来。”
对方倔在那儿,力气大得让林蕴霏拦不住。
眼睁睁地瞧着她原本光洁的额头被碎石划出血,磕红了一大片,林蕴霏道:“你听着,皇城之内凡事皆根据律法审定,若你确有冤情,本宫断不会让你受歹人迫害。”
那女子闻言,终于止住了磕头,抬起水汪汪的眼,道:“殿下,您说的可是真话?”
“你这个人可真是不知好歹,竟然怀疑殿下是无信之人!”楹玉素来听不得旁人质疑林蕴霏,将林蕴霏在外要收敛锋芒的交代抛在脑后。
“楹玉,慎言。”林蕴霏转头朝楹玉递了个眼神,对方立即噤声。
“你放心,本宫以一国公主的尊荣担保,我说得句句属实,”林蕴霏重新看向那位女子,点了下头,“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么跪着,倒叫人觉得是本宫欺负你了,快些起来吧。”
女子借着林蕴霏的力,踉跄着站起来。
林蕴霏解下披风的结带,在楹玉的惊呼声中将披风笼在女子身上,并替她拢了拢。
“民女绿颖多谢殿下垂爱。”
眼见绿颖作势又要跪下去,林蕴霏无奈道:“绿颖姑娘,这些虚礼便免了,你先与本宫说说你的冤屈吧。”
林蕴霏原是想让绿颖进了衙门再细说这些事,但她转念一想,在外头讲话有百姓们旁听作证也好,省得到时候被人质疑她们俩相互对过口供。
像是对她的开门见山感到惊异,林蕴霏看见绿颖眸中闪过一瞬的愕然,但那种情绪旋即被惊喜代替:“禀告殿下,民女想要状告孙侍郎家的孙公子。”
照常理来说,绿影已为人妾,在林蕴霏面前应自称“妾”,她却用“民女”来替代,想来是极其厌恶自己妾室的身份。
“他先是仗着孙侍郎的权势不顾民女的意愿,对家君家慈大打出手,威逼民女做他的妾室。民女虽非大户人家的千金,却也是良家子,哪里就沦落到与人为妾的地步。”提到自己被迫为妾的事,绿颖声音有些哽咽。
“民女不忍双亲受其欺侮,只得答应孙益平的要求,任他不花一分彩礼,只用了一顶小轿将民女抬进府。”
“然后呢?孙益平是如何待你的?”林蕴霏都不用看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恨意,就能猜到孙益平会做出何种混蛋事。
绿颖不由得落下泪,泪水似断了线的串珠,几下便打湿了她的眼睫。
她抬袖想拭泪,在发现身上搭着的是林蕴霏的披风后,瑟缩着放下手。
“民女原以为只要谨小慎微地侍候孙公子,在府中混一口白饭了此余生也罢,可孙公子他根本就没将民女当作人相待!”
“他不允许民女与家中父母通信,还对民女动辄打骂。”绿颖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她咬住下唇,试图平复过激的心绪。
从府中出发前林蕴霏想介入此事的目的只是报复孙益平,现下看着饱受孙益平折磨的绿颖,她改了主意。
大昭国内,大部分女子从小便谨慎遵守着“以夫为天”的思想,不敢对父君有半点违逆,尊贵如赵皇后也是这般,全然失去了自我。
绿颖是林蕴霏遇见的第一个敢于向这种不公反抗的女子,即便她没有能比拟林蕴霏的野心,林蕴霏依旧敬佩她。
她们俩的所求殊途同归。
因此林蕴霏想帮助这个不幸而勇敢的女子脱离孙益平那个渣滓的掌控,还她公道。
林蕴霏丝毫不介意绿颖的手上满是灰泥,她握住了对方冰冷的手,安慰道:“不着急,你慢慢讲,本宫在听。”
绿颖向她露出感激的神情,道:“这些都还算轻的,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他便将民女关在柴房中,几日不给一口饭食,我只能靠喝泔水撑过来。”
通过相连的手,林蕴霏清晰地感受到绿颖在颤抖。
“我不想继续过这般毫无尊严的日子,几度想要自尽。然双亲仅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若我一走了之,便无人替他们颐养天年,”绿颖长吐出一口气,再顾不上谦称,“我别无他法,只得试图到承天府状告他,以求公道。”
“适才本宫听他们说,你没有状纸,这是为何?”林蕴霏问道。
绿颖神色暗淡,道:“一个月前,我侥幸溜出孙府,将银钗当了想找讼师帮忙写一份状纸。接连找了几位,他们一听见我要状告的人是孙家公子,都怕与孙家结怨,我虽百般央求,最后无功而返。”
是了,那些讼师又如何不知晓这位孙家公子分外狼藉的名声。
但此前那么多桩有关孙益平的案子无一不被压了下来,便可窥得他的有恃无恐。
如此一来,谁还敢帮着普通百姓去状告他,毕竟人总是要先为自己考虑的。
“我不甘心这事就这般没了着落,昨日孙益平应是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一回府便大发雷霆,用鞭子抽打我,而后将我丢进柴房中,”绿颖道,“我在半夜偷跑出来,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拼死一试,看看府尹大人能否开恩审办。”
林蕴霏几乎是立马便猜到了昨日孙益平震怒的原因,他将没能占成她便宜的怒火转头撒在了何其无辜的绿颖身上。
绿颖话中的“拼死一试”并非夸张:等孙益平回过味后追来,她少不了要受其折磨;即便府尹放她进去,愿意承办此案,孙益平照样能借权势让她败诉,届时绿颖便得受杖责,少说要搭进去半条命。
林蕴霏仰头去看承天府的牌匾,那端正大气的金字被日光照着,交映生辉。
她心中其实不确定能否帮到绿颖,孙益平能在半月前的那桩命案中安然脱身,怕是与承天府的府尹“交情不浅”。
而林蕴霏作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不见得能一举摘掉孙进的獠牙。
眼底结着冰霜,林蕴霏的唇角扯得平直。
就在她要移开眼之时,一只麻雀停落在牌匾上,昂首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那架势似要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它的声音。
但总要试试不是吗?
麻雀虽小,却也能同雄鹰一般展翅而飞;绿颖虽柔弱,却也敢拼死争个公道。
林蕴霏不该输给她。
“上马车吧,本宫带你去寻讼师。”林蕴霏对绿颖道。
一旁的皂隶走上前,道:“殿下,请容小的知会一声,按照大昭律法,妻妾不得状告主人。饶是此女有了状纸,承天府也不能升堂。”
绿颖听后双眸惊惧地看向林蕴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