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俩这是何意?”王鸧疑惑道。
两人未有抬起头,魏承的声音闷在齿缝间:“草民在三日前被孙益平找到,他用权势威胁草民为他作假证。草民怕惹祸上身,伤及家人,不得已答应了他的要求。”
“自那日在公堂上说出违心之言后,草民这几日深感万分有愧于杨绿颖一家,吃不下也睡不好,”魏承道,“此前的吴府尹与孙益平之父孙进暗中勾结,草民只怕是说了这些真话也无人会信,恰逢新府尹上任,草民这才决定将真相和盘托出。”
“希望府尹大人明察,杨绿颖一家实属无辜,孙益平才是那不可饶恕的恶人!”
“民妇也是受了孙益平的恐吓,才说出那些假话的,”张媛抬起满是涕泪的脸,冲着杨绿颖道,“绿颖,是婶对不住你,可孙益平那厮用小蔻威胁我,我别无选择啊。”
绿颖垂眼看着她,动了动唇,终究没能毫不介怀地说出原宥的话。
“不是的,不是的!大人,您听我说,他们分明是信口胡说,”孙益平已顾不上颜面向前跪行,因身后有两位衙役压制,他更像是在原地爬动,“您千万不能相信这两个轻易改换言辞的贱/民。”
“他们不过是见我孙家失了势,而杨绿颖背后有嘉和公主支持,这才改了说法!”孙益平挣扎的动作太猛烈,以至于下巴撞到地上顿时见红。
“孙益平,公堂之上容不得你喧哗撒野!”王鸧闻言急忙喝道。
孙益平在这一声不留情面的厉喝中彻底认清了他的窘境,他勾起一抹冷笑,笑声仿佛从喉间撕扯出来,令人听着觉得耳朵疼。
他一直笑到气息不够才作罢,失力将涨红的脸侧贴着地。
见他安分下来,王鸧看向魏承与张媛:“魏承,张媛,你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草民魏承愿对自己说的话负责,”魏承微微仰面,令王鸧能够看见他坚定的神情,“草民那日亲眼目睹孙益平拿着棍棒威胁杨越交出杨绿颖,杨越不肯答应,孙益平便命身边那个八字眉的家丁上前打伤了杨越的右腿。”
张媛接上他的话:“绿颖那丫头孝顺,见不得她爹被打,从里屋冲出来制止,反被孙益平拽上了轿子抬进孙府。府尹大人明鉴,孙益平这种恶霸动辄打人,如何会给杨家彩礼钱呢?”
“是啊,还请您相信我们二人说的话。倘非草民那日隐瞒真相心中不得安宁,今日我又何必冒着杖刑加身的危险开口呢?”魏承言语激昂,再次重重伏地。
眼前的形势已是一目了然,王鸧于是道出承天府的搜查结果:“孙益平,升堂前本官已令人去查过杨越,他家徒四壁,名下无良田商铺,也未有亲戚在世,且这几个月来不曾去过钱庄存钱。”
“越郢坊的这两位干系人现也改了说辞,孙益平,你可还有旁的证据?”
孙益平恨恨地阖上了眼,不予回应。
“府尹大人,本宫瞧孙益平这是默认了他拿不出新证,”林蕴霏看出孙益平的拖延之意,顺势催促,“既然五十两彩礼是他编造出来的,且他确有殴打杨越,那么孙益平强抢民女的罪名理应定下了。”
“我没有错,我还没有认罪!”此话一出,孙益平竟是又有了反应,他艰难移动身子转向林蕴霏,伸手来够她的裙摆,“林蕴霏,我知晓你是在报那日的私仇,我……我现在同你道歉,好不好?”
他是真后悔在赏梅宴上不长眼招惹了林蕴霏,不住哀求道:“嘉和公主,你不能因为那件我甚至没有得手的事便置我于死地啊!我求求你了,你放过我吧。”
林蕴霏淡淡地扫过那张近在自己脚边的涕泪纵横的肥脸,不动声色地将裙摆往另一边提了提,对王鸧礼貌道:“府尹大人,烦请你手下的衙役将这个疯子拎得离本宫远些,他实在是太吵了。”
她这话讲得忒毒,唇边却漾着态度迥异的浅笑,露出一对令人觉得亲善的笑涡。
王鸧稍愣片刻后,吩咐道:“你们两人,快将孙益平带回被告石上。”
被强硬拉走的孙益平目不斜视地盯着林蕴霏,仿佛要将她啖肉饮血。
林蕴霏只当作不知情,也省得心中感到膈应。
“孙益平,本官再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别的证据?”王鸧重复问道,“若是没有,本官便要读鞫了。”
孙益平咬紧牙关,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他怎么不说话啊?”旁观的百姓脖子都伸得酸了,也没听见孙益平出声,便同左右的人议论道。
“这你还看不出来吗?耍无赖呗。”
“好歹也是个世家子弟,竟是这副敢做不敢当的模样,真是丢人!”
纷杂人声中先后响起呼吁:“大人,不要搭理此人,快些宣判吧!”
“府尹大人,还请读鞫,尽快惩处孙益平这个恶霸!”
王鸧见状,不再等待,就此一气呵成地作出判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①’,此乃世间美事;然孙益平者,不顾女子情愿,恃财势之通神,行强娶之恶行,更伤及杨父,挟持无辜,实为刁徒。”
“杨家女绿颖,其心玲珑,其人诚勇,排万难而诉情,求平允于公堂,当偿尔愿,还其自由。”
“须知令甲无私,孙益平之罪无可赦免,应予杖责,儆彼冥顽②。此判。”王鸧说完判词,一旁的师爷也将文状写了出来。
衙役从师爷手中接过判决书与丹泥,来到孙益平面前。
“孙益平,若你对所断罪名服气,便摁下指印;若你不服,便再自理,或乞鞫刑部。”
“但本官提醒你一句,”王鸧道,“假使事情闹到了刑部那儿,不必说你没有证据照样翻不了案,也不必说经由刑部处置的案件便得告于天下俾众周知,单是那过堂纸赎也要翻上几番,你在做决定前还是三思为妙。”
都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林蕴霏算是领略到了,王鸧这话看似只是在讲乞鞫要面临的问题,但恰恰戳在了孙益平的脊梁骨上。
在座没有不知晓孙家被查抄家产的,金银珠宝、良田地契乃至于名贵家具流水似的从孙府中抬出,可想而知如今的孙府剩下的仅是一具空壳,那么孙益平执意乞鞫只会令一贫如洗的孙家愈发破败,愈发拾不起脸面。
孙益平终是将彷徨在嘴边的话吞了下去,他想起今晨出门前祖父紧闭的房门,对方是何意再显然不过。
眼前文状上的黑字好似不停游走的蚊蝇,孙益平眨了好几下眼也没能看清究竟写了什么。
其实写了什么也不重要了,横竖他不就是挨上几下荆条抽打嘛。
只要他给行刑的衙役塞上几两银子,眼睛一闭一睁,这点皮肉之苦也就过去了。
孙益平抬起灰暗的豆眼,费了好大劲吐出几个字:“我认罪。”
他任由衙役抓住他的手在纸上画押,眼见得纸上清晰留下了他的指印,林蕴霏舒展眉眼,转头欲与绿颖对视。
“小心,他要撕毁文状!”变故陡然出现,外头旁观的百姓发出一声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孙益平五指使力,将有指印的那一角抓皱。
林蕴霏心里凉了半截,面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空白的裂缝。
万幸抓着孙益平手的那位衙役反应迅敏,借力将他的手往后一拧。
伴随着一声如撕裂绢帛的尖厉惨叫,孙益平松开了尚未遭到损毁的文状,握着脱臼的手在地上翻滚,好似一块在刀殂间发颤的腐肉。
呼——林蕴霏停滞的心恢复跳动,她不禁为这惊险一幕吐出一口气。
王鸧拿到文状后,面色镇定继续道:“至于魏承、张媛二人,本官念在你们受孙益平威胁不得已而扯谎,姑且免去你们的杖刑。望你二人永记此事,再不行欺瞒之举。”
“谢大人恩赦。”魏承与张媛皆没想过能逃过一劫,喜极而泣。
“此案已得宣判,无干人等还请速速离开承天府,”王鸧扬手让衙役拖着接近昏厥的孙益平下去,起了身,“今日就此退堂。”
“府尹大人!请等等,我们亦有冤情。”数十位女子穿过人群,齐齐跪倒在公案下,裙裾相缠掀起一阵飒沓清风。
待到林蕴霏定睛一看,发现为首的女子是前日将她马车拦下的小菁,而其余那些环肥燕瘦的美人则都是生面孔。
即便昨日小菁并没有来府上寻过她,林蕴霏也猜得到对方出现在承天府的目的。
虽说小菁此举莽撞了些,但好在孙家已然失势,孙益平业已伏罪,林蕴霏有自信能随机应对。
“她们,她们怎么都来了?”身边的绿颖忽而出了声,话中意思仿佛与她们相识。
林蕴霏来不及去问绿颖她们是谁,这边因叫唤停步的王鸧启唇道:“今日已然退堂,若你们有冤屈,便于放告日递上牒诉,本官自会择日细审。”
小菁领着众女子稽首,不卑不亢说道:“王大人,我们都是同杨绿颖姑娘一样遭了孙益平迫害的女子,您应知晓,凭我们的身份想要状告他没那么容易。”
“就拿民女的经历来说,民女在半月前被孙益平盯上后,民女的爹为了掩护民女逃脱,被孙家家丁活活打死,”小菁怆然提了提嘴角,“民女怎会不知该找承天府诉冤情?民女当初也向承天府递交了牒诉。”
“偏偏碰上与孙家勾结的前任府尹吴延庆,不仅收走了民女的状纸,还将民女打了二十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