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呈没有即刻回答,半晌转动腕子,拂尘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最后轻盈地搭在他的手肘上。
这动作令他周身萦绕的檀香变浓,林蕴霏自觉被笼在谢呈刻意造出的氛围里:“殿下忘了吗?是您以欺君之罪要挟谢某相帮的。”
“倘非国师故意向我露出手上的疤,我无法那么轻易地抓住你的把柄。”林蕴霏后来细细想过那日的细节,发觉其实是谢呈主动选择了她。
不好糊弄啊,她这是势必要让他给出一个清晰的交代。谢呈心道。
他无奈摇头,像是被她的话逼到了绝处,只好袒露心声:“我这个国师看似受万民景仰,真论起来,不过是大昭皇室供养的一盏青灯,做不得自己的主。”
“眼下储君之位空悬,诸位皇子们风华正茂,夺嫡浪潮势不可当,我想守住临丰塔这方清净地,独善其身是最无用之举,”谢呈道,“我需要一个能够庇佑我的贵人,谢某替自己算过命数,殿下正是我的贵人。”
林蕴霏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听国师话中的意思,我是会得偿所愿吗?”
“天机不可泄露,请殿下恕谢某不能多言。”话落,谢呈垂下眸子,做出无可奉告的姿态。
这便够了,林蕴霏心中冒出了一朵小花。
谢呈说出的话与前世那八字谶言已然大不相同,想来她确能凭借做出不同的抉择来逆转自己的命运。
怀揣着难以言明的好心情准备离开,林蕴霏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国师。下次再有什么紧急的消息需要传给我时,烦请尽量送到公主府上。那日你的人直接在大街上将我拦下,指不定会被旁的有心人瞧出端倪。”
“我与国师之间的关系绝对不适合暴露于日光下。”
“谢某明白了。”谢呈眼中掠过隐秘的微光。
*
走出临丰塔,林蕴霏问楹玉:“楹玉,我记得前几日清远候姚府送来了庆贺筠老夫人六十大寿的帖子,对吧。”
“是的,筠老夫人的寿宴就在五日后呢,”楹玉回道,“那时殿下在为绿颖姑娘的事操劳,奴婢见缝禀告了此事,殿下竟记在了心上!”
实际上,林蕴霏并不记得前阵子楹玉有与她说过此事,而是因为要寻筠老夫人论事,才联想到前世的这个时候对方似乎办了场盛大的寿宴,但她因遭受百姓非议没能到场恭祝。
楹玉看向她,双目放光:“殿下会带奴婢一起去清远候府的吧。”
“怎么问起这个?”林蕴霏被她炽热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怵,问道。
“殿下只说会不会带奴婢去?”一向守礼的楹玉扯上她的袖子轻晃,冲着林蕴霏眨动杏眼。
“你是我的贴身宫女,哪次出门我没带着你。”虽不清楚她的反常是为何,林蕴霏还是顺着她的心意道。
得了林蕴霏的首肯,楹玉雀跃道:“太好了!奴婢终于能见到筠老夫人了!”
瞧着林蕴霏面露惊异,楹玉解释道:“殿下莫怪奴婢行止唐突,奴婢自小听着筠老夫人的故事长大,对她很是敬佩,尤其想亲眼见见这位女中豪杰。”
“可惜筠老夫人在被先皇册封为女将军后,便安闲府内很少见人,这几年的宫宴,她也都推拒出席,奴婢一度以为自己是无缘见到她了。”
“好在这次清远侯府打算大办筠老夫人的寿辰,奴婢沾了殿下的光也能前往,”楹玉根本收不住那股兴奋劲儿,道,“一想到那日得以在宴上见到筠老夫人,哪怕是遥遥望上一眼,确认她身体康健,奴婢都觉得分外满足。”
“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般激动,”林蕴霏上手捏了把女孩银盘似的脸,“原来我们看起来娇滴滴的楹玉竟藏有一腔豪气。”
楹玉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但一双如水杏的眸子亮亮的:“筠老夫人可是唯一一位破格得到先皇册封的女将军,甚至还能佩刀进出皇宫!”
“殿下应也听说过她的那些事迹,那时先皇还只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县令,清远候是那年的探花,筠老夫人则是才嫁与清远候的新妇。先皇四处筹集军饷想要推翻前朝,却还差一笔银两,是筠老夫人慧眼识珠,劝说夫君清远候倾尽家产助先皇一臂之力,同时还带去了她双亲训出的家兵。”
“后来先皇开辟大昭王朝,清远候因从龙之功被封候,筠老夫人被封为将军,一时风头无二,京中盛传‘娶妻当如筠夫人’。”
讲起筠老夫人的风采,楹玉那叫一个如数家珍:“还有还有,清远候某次中计被敌军掳去,先皇为顾大局不敢轻举妄动。筠老夫人趁夜单枪匹马直入敌营,一举斩下贼首头颅,带着清远候与数千投降的敌军回到营地,令那些原先轻视她、甚至是抗议她随行征战的士兵们五体投地!”
“她是一位堪称传奇的女子,远比某些男子更配得上‘俊杰’二字,是以奴婢万分钦佩她。”
“你说得不错,”林蕴霏听楹玉将自己都清楚的事讲了一遍,点头附和道,“她确是当世俊杰。”
这也是为何林蕴霏会想到让筠老夫人出面提出创女学、立女官的原因。
林蕴霏相信,这位曾经向天下人展露出巾帼不让须眉之姿的夫人会选择帮助她。
“眼见得筠老夫人寿辰将至,毓敏姑姑与管家可帮我备好了贺礼?”
“早就备好了,”楹玉脆生生地答道,“毓敏姑姑在府上的库房里挑出了前年皇上赏给殿下的那座鎏金铜佛像,外加两支百年的老参。”
林蕴霏闻言自顾自泛起了嘀咕:“这些贺礼虽好,却无甚新意呐。”
“殿下在说什么?”楹玉听不清她的话,问道。
“楹玉,你知晓那么多筠老夫人的事,是否清楚她有什么喜好?”林蕴霏道,“我也十分敬重筠老夫人,想献上一些别出心裁的贺礼。”
“奴婢知道的那些事都是从老人口中听来或是话本里看来的……”楹玉刚想说她不太清楚,忽而双眸微睁,道,“筠老夫人是将门之后,幼时曾随双亲在沙场上呆过一段时日,后来又随先皇起义征战,据说她之所以能令那些男子心服,其中还有一个原因——”
“她能豪饮常人所不能忍受之烈酒,驾驭常人所不能驯服之烈马。”
“奴婢斗胆猜想,筠老夫人曾以沙场罡风为被、以长河落日为枕,她当过世间最快意潇洒的女子,如今解下铁甲赋闲后宅,有时应是会怀念过往那些时光的。殿下或许可以从这个角度入手去打听筠老夫人的喜好。”
楹玉一股脑说完后,对上了林蕴霏意味不明的目光,当即羞红脸:“这些话都是奴婢胡乱说的,殿下只当听个乐子吧。”
“好楹玉,你说的这些话可帮了我一个大忙,”经她提醒,有了主意的林蕴霏舒展眉目,笑着宣布,“我清楚该送筠老夫人什么贺礼了!”
*
在距筠老夫人那万众瞩目的寿宴还有三日的时候,另一桩事先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皇城东侧的一家茶肆内,店小二肩头搭着汗巾,满脸堆笑地将用完茗点的客人送出去,拖长着腔调喧呼:“客官您请慢走,下次再来光顾我们徐记茶肆啊……哎,小的肯定替您留着好位置。”
而后他来到庖屋稳稳当当地一手各托起一个盘子,灵活扭动腰肢穿过桌与桌之间狭窄得仅能侧身通过的缝隙,茶杯落到客人桌上时不仅未有洒出一点茶水,表面浮着的茶沫也不见有漏洞,引得客人赞道:“好俊的功夫呐!”
“多谢两位爷夸奖,二位吃好喝好。”嘈杂人声中,店小二将话撂下,转身去柜台候着。
见堂内暂时无人支使,也无新客进来,店小二半倚着柜台,扯了汗巾拭去额头上的汗,又将汗巾拧成长条,左右掸打身上的灰尘。
做完这些,他凑近同样得了空闲在把算珠拨回原位的掌柜,问:“掌柜的,你听说了那事没?”
掌柜闻言张望了下四周,才道:“你说的是皇城东郊的那件事吧。”
“就是那件事,”店小二向前倾身,挤眉弄眼道,“我记得您有一套庄子就置办在那儿吧。”
“是啊,谁曾想霉运当头,东郊竟会发生那样邪/门的事,”掌柜的脸上升起愁色,“今早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就传信给家仆叫他们这几日将窗牖都关紧,省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溜进家中。”
店小二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又问道:“掌柜的,你肯定知晓些内情,快与我说道说道,果真有星石从天而降吗?”
掌柜的见他好奇得紧,压低嗓音告知:“那个亲眼瞧见此事的樵夫正巧住在我庄子附近,是以我的家仆们听到了点风声。说是昨夜那人砍完柴后失神落魄地跑回来,连着叩响了几户人家的房门。”
“当时他脸色煞白,显然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众人忙问他遇上了什么事,他却跌坐在地上,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他莫不是个哑巴?”店小二听得聚精会神,全然不觉自己将心中疑问道了出来。
掌柜乜斜着眼看他,道:“他才不是哑巴呢,只是被吓破了胆,一时说不出来。”
“被吓到说不出话来?”店小二惊叹道,“那得是遇见了多么可怕的事才会如此。”
事情可不就是说到了精彩之处,掌柜的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再靠近些。
店小二几近是将耳朵贴到了掌柜的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