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暄和不会凫水,只觉得身子正直直地沉入水底。
她想大声呼救,却被湖水包围,眼睛像灌了铅一般重。这时,另一人跳入了水中,朝她游来,景暄和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见那人缓缓向她游近,矫若游龙,仔细一瞧,竟是万灵安!
他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向上游去,终于在临近水面的时候,将她托了上来。
景暄和挂在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月麟香的味道,初闻极淡,再闻却让人目眩神迷,景暄和抓住他的肩膀,只觉得他的下颚抵住了自己的额头。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景暄和并非没有与男人近距离接触过,在衙门办案时,有时顾不得规矩,甚至与大家同吃同住也未有多想,只觉得男人都是臭烘烘的难登大雅之堂,可是万灵安却不同,他身上有种贵公子的气质,明明对你冷眼相对,却让人不由自主想去靠近。
景暄和觉得,这是危险的信号。而这些年她一贯的做法便是,遇到危险要躲远些。
这时,又有几人闻讯赶来,也跳入了湖中,景暄和见有人搭救,便下意识地推开了万灵安,转而搭上了别人。万灵安一愣,只觉得怀中空落落的,不过他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二人就这样被拉了上来。
“老大,你还好吧?”阿呆赶忙将外衣脱下,给她披上。
万灵安也被随从盖上了披风,随从递给他一方白帕,帕角绣着一朵墨兰,他却将帕子递给景暄和。景暄和一抬头,只觉得他的眸子被水洗过,愈加耀然生辉,景暄和自知理亏,她低头,准备接过帕子,可是万灵安却没有松手。
“景大人,有时真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景暄和知道他在揶揄自己,便四两拨千斤道:“小人不名一钱,怎敢劳烦万大人这般高贵的人物来搭救?是以才慌了神,小人只觉得不敢连累大人,才松开了大人的手。”
万灵安气息不稳,咳嗽了一声。
他松开了手,景暄和低头望着那帕子,只觉得气氛怪怪的,为了缓和尴尬,她伸手想扶万灵安站起来,可是万灵安却没有理她,只是在护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景暄和便不去管了,余光望向了那一大片湖水。湖水澄澈,波光粼粼,阳光洒下,像落上了一层碎金。
突然灵光一闪,对锦衣卫众小旗说:“你们中有谁会凫水吗?”
高大虎和赵四梁站了出来。
“能否帮我一个忙?”
“大人请说。”
“顺着这湖再向前游几里,也许会有新的发现。”景暄和的眼睛明亮,头发滴着湿漉漉的水珠,神采飞扬,像是想通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高大虎与赵四梁领命下水,二人水性极好,一下便游到了远方。
万灵安则是缓缓转身,准备离开。
“万大人,”景暄和叫住了他,“我有话对您说。”
她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万灵安盯着她的眸子,只觉得乌黑明亮,像一颗发光的黑珍珠,她的唇畔嵌着一抹笑,有种洒脱的感觉。
就在万灵安思索景暄和会说什么的时候,景暄和真诚地,一字一句地说:“下次我一定要学会凫水。”
“……”
***
三刻后,高大虎和赵四梁浮出了水面。
“大人,有重大发现!”高大虎急不可耐道。
景暄和眼眸含笑,道:“快快说来。”
“这湖竟与外面相连,打死我也没有想到,与之相连的竟然是周府的湖!刚才我与老四浮出水面后,还被周府的丫鬟当做登徒子,吓了她们一大跳呢!”
“与我家相连?”周思逑惊讶地合不拢嘴。
“是。”赵四梁终于开口,肯定地说。
“这么说来,一切就说得通了。”景暄和拊掌而笑,道:“凶手杀人夺心后,将尸体与自己绑在一起,顺着这湖游到了周府,再从周府将尸体运出去,怪不得那死者的衣服有潮气,还有被绳子勒过的痕迹。”
“那这些脚印?”
“这脚印便是凶手留下的,怪不得脚印深浅不一,原来是凶手背着死者,所以入湖的脚印重,而凶手准备犯案时,是一人从湖中出来,只有他一人的重量,是故出湖的脚印轻。”
她的声音清朗,分析时眼中带着自信的从容,听她说话时,众人皆没有移开眸子,仿佛她是全场的焦点。
***
第二日,景暄和正在北镇抚司整理文献时,阿呆却敲了敲门,道:“老大,在吗?”
“进来吧。”
景暄和将手上的宣纸放下,却见阿呆神态有些紧张地说:“刚才万府的小厮过来通报,说万大人病了。”
“病了?”景暄和疑惑道:“病得重吗?”
“想来是很重的,万大人要你现在过去。”
“我又不是大夫,过去有什么用?”景暄和心想,同是落了水,万灵安便病了,她却像没事人一般,也许这些生长于温室的公子哥就是娇贵,与寻常人家是不能比的。
“老大,听说万大人体弱,他八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快死了,从那时起,就尤为怕冷,甚至一丝的寒气都受不得。”
景暄和道:“竟有此事?”
“是啊,当时万大人并不在顺天府,而是在辽东的军营里,那时万府到处张贴告示,遍访名医,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景暄和皱眉,道:“那他现在怎会做一文官呢?”
“那场病过后,万大人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弃武从文,在第二年的科举中夺得头魁,入仕后,才一步步到达现在的高度。”
八年前……
正是于景涟大人出事的时候。
景暄和不好细想,只是整了整衣服,道:“先不多说了,那小厮呢?我与他去便是了。”
……
万府。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景暄和撑了一把竹伞,穿过亭台楼阁,只见大片的海棠花在雨雾中被笼上了一层轻纱,随风摇曳。
小厮在一卧室前停下,说:“首辅大人就在里面,景大人进去吧。”
景暄和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进入了房间。
房内点着熏香,并未有过多摆设,只见中央点着暖盆,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木窗大开,窗外雨丝斜斜,伴随着清淡的花香。
万灵安侧卧在塌上,身上搭着一层白狐皮毛毯,闭着眼睛,听她来了,便慢慢睁开眼睛,景暄和只觉得他眼中闪过一丝邪气,就是这丝邪气,让人不能亲近他,也是这邪气,让他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景暄和轻轻将门合上,施礼道:“见过万大人。”
“过来。”万灵安淡淡道。
景暄和走近了两步。
“再过来点,”万灵安说:“我很冷。”
景暄和只好再走近三步,她与万灵安不过半尺距离,甚至能够听到他的呼吸声。
“万大人若觉得冷,为何不关上窗户?”景暄和见房间两扇窗户皆是大开,不由得问道。
“我在听雨。”万灵安只是说。
景暄和道:“万大人竟有如此雅兴,真是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
也许是因为生病,万灵安的面色有些苍白,如果谁问景暄和万灵安现在像什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他就像一只快死的妖孽。景暄和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诅咒他,可是祸害遗千年,像万灵安这般狡诈的人物,也不怕别人诅咒吧。
余光突然见到万灵安的床榻边放着一个请帖,那请帖金底银字,是周府邢老太君八十大寿的请柬,邢老太君是周承恩的奶奶,在顺天府的老一辈中名望颇深。
此时,景暄和正愁如何进入周府探查情况,虽然种种线索指向周承恩的府邸,可周承恩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也是她的顶头上司,明面上,景暄和自然不能带人到周府搜查,可是借老太君八十大寿的契机,她或许能去周府探查一番。
“万大人,小人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不好讲,那便不讲吧。”万灵安淡淡道。
景暄和:“……”
万灵安看她错愕的表情,坐起身来,道:“算了,你还是说吧。”
“小人还是不说了。”景暄和知道万灵安在逗她,便索性卖个关子。
“你不说我也知道。”万灵安靠在枕头上,咳嗽了一声,说:“是想让我带你去邢老太君的八十大寿吧。”
“大人真是冰雪聪明,小人一点小心思都瞒不过大人。”景暄和展颜道。
“只是……”万灵安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明的情绪。
“只是什么?”景暄和不解。
万灵安道:“现在外面有些风言风语,都说你我二人……”他顿了顿,说:“所以,现下我若将你随身带着,倒更加落人口实了,我自然不怕别人嚼舌根子,可是昨天周思逑随便一说,你便那么大的反应……”
景暄和道:“小人本来就是大人提携的,若不是沾大人的光,小人也没有机会参与到神鸟夺心案中,现今案子第一,小人的名声又有何要紧的?”
万灵安点点头,说:“好。”
窗外的雨愈发大了,打在窗棱上,滴答作响,像一首天然的曲子。
万灵安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好像怎么都止不住,景暄和大惊,赶忙将他后背托起,万灵安软绵绵地靠在了她的肩上,景暄和搂住他的腰,防止他瘫下去。
“庄炎,庄阳!”景暄和开口唤万灵安的侍卫。
二人听到呼唤便立即进了门,见到这幅景象,都大惊失色,一人出门去叫大夫,另一人帮景暄和将万灵安平躺在塌上。
景暄和本打算起身,膝盖却有些发麻,只好先坐在万灵安的塌边。
不多时,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夫进门了,他相貌古板严肃,捋了捋胡子,皱眉道:“不是说了首辅养病时要关好门窗吗?若他出了任何闪失,你们担待得起吗?”
景暄和注意到,这大夫的左腿有些瘸,走路很不方便,可他目光精湛,让人不可小觑。
庄大夫是庄炎和庄阳的父亲,也是万府的老人了,从万灵安刚回顺天府时就侍候在侧,见庄炎和庄阳都缄默不语,景暄和起身,道:“万大人说,他喜欢听雨,所以才开窗的。”
庄大夫的目光往她的方向望去,景暄和直直地对上他审视的目光,两人目光相接的一刹那,景暄和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在于歌笛的记忆中,这个人,她好像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