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万灵安一直在做一个梦。

那是一个噩梦，一个他没有勇气回忆的过去。前几日景暄和醉酒，那不怕死的小吏问自己：“你这一生，有过真心相交的好友吗？”

万灵安没有说话，其实他很想回答：有的。

曾经有这样一个人，成为了他最好的朋友，他们朝夕相伴，是世间最懂彼此的存在。

从现代穿越回大明后，万灵安一直记得景暄和说过的话：“人啊，还是要开朗旷达一些，对别人多笑笑，这样别人才会将你当做朋友。”

万灵安心想，有这么简单吗……只要多笑，就能交到朋友？

他打算试一试，看看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是他的眼光很高，一般的人他是看不上的，碰巧，父亲万襄的好友黎亮就有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儿子，也是八岁。听人说，那孩子文武双全，相貌更是出众，简直是十里八乡最出色的人才。

这不由得勾起了万灵安的兴趣，他如果要交朋友，一定要交这世上最好的男儿，否则还不如不交。

父亲在军营里练兵，万灵安便跟着父亲一起去了，那日，军营里正在举办蹴鞠赛，他远远地就看到那孩子正在踢球，动作很快，灵活地躲避对手的拦截，一会儿就突破重重阻拦，将球传给对手，得分后，这孩子立即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势，一个倒挂金钩，成功再得一分。

“太好了！”

外围全是欢呼声，那个孩子仿佛成了众人的焦点，也许有的人，天生就应该成为焦点，因为他们有这个资本。

他很顺利地赢了蹴鞠赛，拿起方巾擦汗，却见万灵安朝他走近，说：“你球踢得还不赖，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那孩子微微一笑，如清风朗月：“我叫黎正，你呢？”

万灵安摇摇头：“我只有一个乳名，你可以叫我练儿。”

“练儿。”黎正默默地念了几遍，“可是人还是最好有一个名字，人们不是常说青史留名吗？我还没看过谁将乳名留在青史上的，听起来真的有点滑稽。”

万灵安练习了很久的微笑这时终于露了出来，“黎兄，你能教我蹴鞠吗？”

“当然可以！”黎正朗声道，“要不就趁现在吧，太阳正好。”

于是乎，两个乳臭未干的男孩子就在草场上演练起来，不一会儿关系便熟络起来。他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诗词歌赋，武艺绝学，兵法治国，二人惺惺相惜，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二人甚至说，以后他们若是生了孩子，如果是一男一女，就结成娃娃亲，如果是两个男孩，就让他们成拜把子的兄弟。

相熟后，万灵安总叫他“黎正”，古时男子只有成年行冠礼后才会被赐表字，万灵安便说，若是到时候他被赐字了，一定要第一时间让他知道。

后来，他们经常去后山打猎，辽东的山多，空间广阔，骏马驰骋于其中，江山如画。

一日天色晚了，万灵安好像迷路了，只见暮色四合，耳边仿佛有野兽的吼叫，他的马很不安，外面越来越黑，只见黑暗中仿佛有一双暗绿色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那是一只黑毛孤狼，万灵安的箭矢用完了，可是座下的马却定住了脚步，怎么都不动。

眼见那狼越来越近，万灵安下马，抓起一根树枝，想做最后一搏。

可是那狼动作太快，嘶吼了一声，便朝他扑过来，他和它缠斗了几个回合，渐渐没了力气，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一只利箭射了过来，贯穿了孤狼的脖子，万灵安没了力气，惊魂未定。

黎正快步朝他走来，“练儿，没事吧？我看你一直没回去，很担心你，就赶过来了。”

他向他伸出手，在月光下，好像一个救世之神。

万灵安被黎正拉了起来，在心底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一晃三年过去了，万灵安熟读了四书五经，还写下了千字文，父亲终于给他取名为“万渊”，他很开心地将这个消息分享给了黎正，黎正笑着说：“恭喜恭喜，‘万渊’，真是个好名字，只是这名字实在得来不易，要倍加珍惜才是。”

谁知，有一天他们再次相约去打猎，黎正却没有赴约，这很不寻常，以往如果他有事，肯定会派小厮告诉他一声，可是这次却没有，万灵安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太阳下山，无精打采地回去后，却听父亲万襄说，黎正的父亲犯了军法，全家都被压到顺天府受审了，恐怕要出大事。其实黎亮是个忠诚正直的人，怎会犯法，不过是替人背黑锅罢了。

他疯了一般地跑到了黎正的家里，那里早已没有了人，门口被贴着封条，只有家边的柳树上挂着一个红绸带，黎正曾说，若是他哪天蹴鞠赢了他，就把这球上的绸带送给他，黎正一定是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好友了，才会将绸带留在这里，而抄家的官差觉得这不值什么钱，就任由他这样做了。

万灵安取下红绸带，坐在家里等待消息，只觉得度日如年。

最坏的消息还是传回了辽东，黎正的父亲黎亮因渎职罪被处死，妻子妹妹沦为官妓，十四岁以下男子入宫为奴，成为最低等的太监，而黎正就是其中之一。黎家世代忠良，可是出事的时候，在朝中却没有一个能够说得上话的人，才导致了如此的结局。

那一夜，万灵安一夜没睡，突然想起了在21世纪看过的史书，那个时候，明朝早就灰飞烟灭了，万灵安也并没有吃惊，万物有生就有灭，明朝延续了二百七十七年的国祚，也不短了。只是翻了翻他所生活的年代，看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永熙年间的内阁首辅那里，万灵安看到了“万渊”，字“灵安”，父亲赐给他这个名字后，他才确信，那是自己的名字，后来真如他所料，他的表字果然是“灵安”。只是史书上记载，他活得有些短，只有三十五岁，不过也足够了，三十几年，能够做很多很多事情了。

也许历史赋予他的使命，便是斗倒魏福忠吧，万灵安觉得，算是能够接受。

史书上说，在这之后，又崛起了一个大宦官，名字是“黎振”，万灵安在认识黎正后还没想到那里去，只以为是同姓而已，可是那时才有一个预感，这个臭名昭著的“黎振”，不会就是自己昔日的好友吧，入宫为奴后，难道他改了名字？

他很想念他，有一天甚至背起行囊离家出走，要去顺天府看他，他实在放心不下黎正，不想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偌大的皇宫受苦。可是那时他太小了，没走多远便被父亲抓了回来，父亲冷冷地说，就当他们家的人都死光了，你管不了他的，人啊，还是要务实为上，能够自保便好。

曾经有这样一个人，成为了他最好的朋友，可是他那时却太弱小，没有能力保护住他，任由他家破人亡，零落成泥。

以前读史书时，读到了永乐帝方孝孺的故事，方孝孺拒不承认永乐是正统，结果被夷了十族。

万灵安看到那行字，也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对他的愚忠表示叹息罢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总会落下一些人，碾过一些人，这是历史必然的规律。

可是看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就这样被历史所吞噬，被它的车轮所碾压，万灵安这才感到恐惧，认识到了皇权的残酷和摧枯拉朽。

从那以后，万灵安变得越来越冷漠，再也没有交过任何一个朋友。他逐渐成为一个将权势摆在第一位的人，因为只有权势，才能让他护住自己想要护住的人，而不是像小时候那般，连最好的兄弟都保护不了。

回到顺天府后，万灵安曾派人去宫中打听，那时新皇登基，他的姑母从一个照顾冷宫皇子的低等宫女成了皇上的女人，宫中自然是有他的眼线，可是那些太监说，黎正是怀献太子的贴身太监，怀献死后，黎正也消失了，也许是殉主了吧。在宫里，还没有一个太监是叫黎振的。

万灵安心想，也许是在自己死后，或者死前的几年，黎正又回到了宫内，才改名的。

以黎正的学识才华，进可成保家卫国的千古名臣，而退也能成令人闻风丧胆的一代奸佞。

一切，都要看他怎么选择了。

只是面对这样一个也许会面目全非的好友，理智告诉万灵安，应该在他掌权之前就除掉他，可是感性又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他是黎正啊，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反正黎正祸害人间的时候，他都死了，那些后来发生的事情，关他什么事呢？

今夜，万灵安又梦到了小时候和黎正一起蹴鞠的场景，只是他知道，这只能是一场梦。

他与他，注定要走上两条截然相反的路，甚至，成为终身之敌。

他在等待着他的回归，历史……也在等待着他的回归。

只是，他现在到底在哪里，是在顺天府，还是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默默地等待机会，向至高无上的皇权，或是整个吃人的世道，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