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如烟在技术部呆了一上午,比起市场部的尔虞我诈,这里简直是一片清流之地,大家都闷头做着自己的事,办公室人不多,一半都在实验室做测试和优化。其中有一个区域是封锁的,古泽告诉她,那边是机密项目的实验区,目前是年鸣跟技术部一些核心成员在负责,一般人进不去。
她顺便打听了年鸣的近况,据古泽所说,年鸣在接受私人医生的治疗后,情况稳定了很多。
得知季如烟和王山只在港城呆一个星期,古泽说什么也要请他俩下班吃饭,结果一到下班时间,季如烟就被齐麟叫走了。
“学姐好。”再次见面,齐麟收起了和人对峙时的棱角,温和谦逊。
“我就知道我没认错。”季如烟也是中午吃饭的时候,翻了翻本科照片,才发现她和齐麟是有过交集的。
而且这个交集就是年有为。
齐麟曾做过年有为手下的干事,有一次,年有为带她来跟季如烟他们吃过饭。但那会儿,齐麟性格比较内向,没怎么说话。季如烟有记录的习惯,四人吃完饭拍了张照,如果不是这张照片存了下来,季如烟恐怕还记不起她是谁。
齐麟浅浅一笑,“我以为学姐忘了我了。”
“没想到你会来这家公司。”季如烟想了下,还是问道,“那你,很早就认出他了吗?”
“起初不敢认,后来心里慢慢有了数。”齐麟带她上了车,点开导航问道,“学姐想去哪吃饭?”
“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陪我在街头走走吗?或者买点吃的,在维港附近坐着聊会儿天?”季如烟笑着说,“我想感受下港城的夜景。”
“没问题。”
进入深秋,港城天黑得越发早。齐麟带她去茶餐厅打包了小食和奶茶,两人一人拎着一个袋子,在维港附近走了许久才找到一把空着的长椅。
“今天雾太重,不然还能看上一场日落。”齐麟打开纸袋,拿出一盒叉烧,“尝尝这个,我觉得是他们家的招牌。”
季如烟接过,道了声谢谢,看向齐麟的眼神带着些温柔的打量。
齐麟将被风吹乱的额发别在耳后,“学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很多。”
季如烟却摇摇头,“我当年也只见了你一次,不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想我没资格来判断你有没有变化。”
“可惜,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已经不在了。”齐麟笑容苦涩。
季如烟其实并不清楚她和年有为的过往,年有为只是跟他们提到过一个关系不错的女生,但他自己一直在和抑郁症作斗争,以季如烟对他的了解,他压根不会考虑感情的事。
“齐麟。”季如烟说,“你……这些年有替自己打算过吗?”
“如果你是指事业,我从进入裴氏科技第一天起,就没打算离开了。”齐麟说,“如果你指爱情,这玩意儿,我早就不要了。”
“你很酷,但我也希望,你能活得开心一些。”
“那你呢学姐。”齐麟反问道,“你活得开心吗?”
季如烟咬下一口叉烧,细嚼慢咽,混着奶茶咽下,“开心啊,工作还能来港城出差,怎么不开心?”
齐麟没说话,安静看了眼她的侧脸,又将目光投向遥远的维港对岸,那里灯火盏盏,不知道又藏着几家欢笑,几家忧愁。
她记得那年的一个傍晚,从图书馆出来,暮色四合,晚霞漫天,沿着古河道有条宽阔的长路,她抱着书低着头快步走着,一个滑板少年没刹住,撞到她的肩膀,书落了一地。
有人蹲下,将书一本本拾起,叠好,交还她手上。
“刚好,我准备找你去吃晚饭。”年有为笑得斯文而青涩,“算是答谢你上次为我赶稿,如果你不介意还有其他两个人在的话。”
“我、我不介意。”齐麟有些结巴了。
“那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齐麟的头垂得更低了。
进了一家普通装潢的小店,齐麟一眼就看见那对瞩目的恋人。她经常在学校评优评奖时的公众号见到季如烟,此外还有学校的表白墙。
季如烟长得漂亮,学业成绩也一直领先,追求者几乎没断过,这些她都知道。唯独不知道的是,季如烟的男朋友是何人。
她以为季如烟的男朋友要么是本校生,要么是对面大学的,后来才知道,他没上大学,只是在京大外面租了房子,一边打工一边陪伴季如烟。
齐麟没跟情侣吃过饭,但她经常听到室友吐槽,食堂、图书馆、宿舍楼下总能看见情侣不分场合地亲昵,久而久之,她对情侣没什么好感。
但季如烟和裴之声太自然了,根本不需要多么肉麻的动作,季如烟稍微抬手,裴之声的纸巾就递了过去。裴之声放下筷子,季如烟就会把醋放到他手边。
他们对彼此的小动作都了然于心,如果外人不加观察,根本不会觉得他们有多亲密。
跟他们聊天也很舒服,那时候齐麟社交能力差到不行,话少,但季如烟抛出来的话题,她总能聊两句,哪怕不怎么说话,季如烟跟裴之声也照常对待她,不会刻意套近乎,也不会疏离,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让人安心的社交距离。
裴之声虽然话也不多,但他永远能接住季如烟的话,不会让她陷入尴尬的境地。而季如烟也会照顾到裴之声的情绪,如果他对某个话题有些抵触,季如烟会第一时间察觉,圆滑地切到另一个话题。
他们明明没有什么肢体接触,齐麟却觉得,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情侣。
可惜,这样的情侣也没能走到最后。
“学姐,可能我嘴笨,但我还是想说,无论你们因为什么分手,一定是裴总的错。”
季如烟被她这坚定的语气逗笑了,“为什么这么相信我?难道就不会是我背叛他?”
“你不会的。”齐麟犹豫了下,说道,“我觉得裴总也不会背叛你。”
“你很信任我们。”
“嗯,我没什么别的本事,但看人还是很准的。”齐麟说。
“你觉得他不会背叛我,但分手一定是他的错?”
“他应该是做了一些让你伤心的事,但他不会喜欢除你以外的人。”
“为什么?”
“那天晚上,你们在聊就业的问题。”
关于就业,齐麟的想法一直都是消极的,她怕招聘单位会嫌弃她的出身,同样消极的还有年有为,尽管他已经很优秀,但他总是会在实习面试的时候输给关系户,几次失败后,多少有些麻木。
季如烟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哪怕她的出身在京市这种遍地龙凤的地方也不值一提,但她的眼里始终有光,有对未来的憧憬,有一张属于她和裴之声的梦幻蓝图。
齐麟一直记得,她当初说,希望有才之士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
年有为笑了笑,又叹息道,这世道该对真正有才华的人公平些,而不是让资源都被顶层人士瓜分完了。
裴之声沉默了很久,才说,“那就让那些人把资源都吐出来。”
“阿声,你太单纯了,站不到那个位置,就办不了这样的事。”年有为苦笑,“而人总是会变,哪怕有一天,我们中有人能站到那个位置,可能也会同流合污的。”
于是得到了一句异口同声的回应。
季如烟,裴之声:“我不会。”
“学姐。”齐麟从回忆中走出来,“你愿不愿意相信,他真的不会跟那些人同流合污。”
季如烟避而不答,“你坐过孤霞山的缆车吗?”
·
裴之声再次进了裴汶永的房间。
迎来了一顿真正的鞭笞。
鞭子和木棍接连落在他背上,难得穿了件白衬衫,却晕出条条血痕。
“裴家人,不护着自己的大哥,成天跟外来人面前打肿脸充胖子。”裴汶永得知今天在裴氏科技发生的事,气不打一出来,用力将鞭子甩在裴之声的背上,“衰仔啊!衰仔!”
裴之声双手紧握成拳,一声不吭地挨着这顿家罚。
当着员工的面驳了裴志兴的面,而裴志兴还是以裴汶永代理总裁身份去的,对裴汶永来说,他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我还没死,你就惦记着把裴家人都赶尽杀绝了是吗?!”裴汶永双唇抖动着,喷出些许唾沫星子,“我当初把你捡回来,不是让你兄弟残杀,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又是几鞭下去,裴汶永力竭,瘫倒在地。
何力冷着张脸,全程没有求情,只是在裴汶永倒下时,上前把他扶起来,坐在轮椅上,劝了句,“老爷,身体要紧。”
裴汶永发泄够了,跟赶走一条狗似的摆摆手,“滚出去。”
裴之声咬着牙起身,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背上伤痕累累,血色绽开,他也没有佝偻着背脊,身姿挺拔,矜贵自持。
出了房间,他看到了走廊尽头的何言。
有监控在,两人没有太多交流,只在错身时,听到对方一句调侃的笑。
“阿声,你我扯平了。”
“痴线。”
“你去哪?”
“观景。”
“边个才系痴线啊?”何言低低反驳道,似自言自语。
裴之声没有回房间,也没有换衣服,从裴汶永的房间一直走到别墅区外,被染红的白衬衫不知又引来多少目光。
他不在意。
从别墅到半山腰缆车乘坐点还有很长一段路,裴之声后背的伤口被汗水浸着,发疼发痒。抽烟或许可以缓解疼痛,但他口袋空空如也。
坐缆车的人不多,他甚至不需等待,挑了辆空的进去。
这夜晚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夜景也早已看腻。
裴之声来来回回不知道坐了多少遍,直到工作人员提醒他这是最后一趟。
缆车缓慢下行,他靠在座位上,神魂落魄,路上有零星灯光,朦朦胧胧能瞧见旁边的一条上山轨道。
季如烟早在两小时前就和齐麟坐了一趟,两人分别后,鬼使神差地,她又回到这里。
“小姐,这是最后一趟上山的缆车了,待会儿下山你得自己搞定咯。”工作人员用港普跟她说。
“好的,谢谢。”
毫不犹豫地进了缆车,季如烟依靠着车壁,脸色有散不去的疲倦。
大概是误触到手机,屏幕亮了。季如烟垂眼看过去,时钟数字跳到了9:20。
九月二十日,裴之声的生日。
忽然,她抬起眼,坠入一双深沉的眸。
上下山的末班缆车,失落男女交错而过。
又同时,回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