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是赵家学堂第一天上课的日子。
科训班比较容易管教,七个学生弥漫着浸润儒术多年的颓丧气息,一个个都都不甚活泼。只两个少年好一些,一个是他们玛瑙镇上赵惟明看着长大的小孩儿胡白云,自幼就长着一双笑眼;另一个是从上游村考进来的齐小武,很是勤奋。
一下课除了齐小武会乐呵呵的跑过来缠着他提问,其余六个人都不太爱动,甚至还有三个趴下补觉的。赵惟明琢磨着体育课怕是要尽早排上日程了。
小学班完全相反,毕竟有个赵小静,一个人能闹出来一群人的效果。赵小静一来就找着了玩伴,是玛瑙镇米店范家的孙子范满仓。赵惟明还在隔壁上课时就能听着他俩爆发出孩童特有的尖锐叫声。
即使该他们班上课了,那两颗脑袋一凑到一起便嘀嘀咕咕个不停。他只好一下课就给全班调换位置,由身高排位把范满仓调到第三排去了。至于赵小静,他只能将这只皮猴子放自己眼皮底下。
再把高礼望任命为班长,位置安排在赵小静斜后方帮他盯着人,便有种高泽方在他们这儿的安全感。
到下午赵丫丫领着赵二妞来了,就在院儿里给她俩支了张小木桌,教材也是赵惟明特地整合了大乾启蒙书籍及他脑子中的一些小学应知应会文化知识给弄出来的,原本是给小学班二年级准备的,这会儿先拿给二妞适应着。在教小学班时赵惟明会特地将教室门虚掩着,赵二妞本来就坐的靠近这儿,直接竖着个耳朵一心二用。
只是申时后二妞便要回去了,她家里不肯给她出坐牛车的钱,叮嘱她每日这个时候跟同村来摆摊榨油的一块儿走回去。
赵惟明心下遗憾,脑子里盘算着以后怎么找理由让她在这儿多学会儿。
光是整顿这帮学生让他们按校规行事都花了三五日,一早过来总算是能听着朗朗书声,和谐悦耳。
可也有不那么悦耳的声音出现:“去去去,回你黑水村去!”学堂帮厨桂花婶儿拿个锅盖挥舞试图赶走两个小乞丐,瓦片不甘示弱瞪她,扯着草垛后领子准备再度挤进草棚去。
这会儿几人都看见了一旁的赵惟明,桂花婶儿有些尴尬,瓦片可不是,甚至还有了几分愤怒:“你骗人。”
“这……”赵惟明下意识摸摸鼻子,桂花婶儿前两日才来,他忙得忘记跟她交代可能有两个小乞丐会过来灶房借宿,只好现在解释起这件事。
桂花娘子不理解,脑子里全是跟牛二婶一样的疑问,这秀才怕不是读书读傻了吧?但毕竟算是她的东家,只好提醒一句:“那灶上东西如果少了别怪我没跟你说过啊。”
“我不偷东西。”瓦片不忿。
“谁知道呢,在黑水村你……”桂花婶儿小声嘀咕。
“那不叫偷!”瓦片一嗓子吓得旁边睡眼惺忪的草垛都蹦起来了,随即又转头看向赵惟明,重复道:“那不叫偷。”
行吧,这会儿快到早饭点了,赵惟明叮嘱桂花婶儿去准备早饭,把两个小乞丐拉到一边约法三章。住可以,但学堂上下的卫生全给这俩小不点打扫、还得帮着桂花婶洗碗,能做到的话早晚提供两顿杂豆饭。
坦白说瓦片就是馋那两口饭来的,从前明明在街上讨口的时候一两天没吃都没事儿。自从吃过赵家学堂的包子后,便每天都觉着饿得慌,这才没出息地跑过来按照赵惟明的安排住茅草屋。
如果是将来念了书的瓦片就知道自己这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可惜他现在大字不识一个,白天夜里全是热腾腾的馒头闪啊闪的。
因为今天小院里添了两生面孔,蒙学班的小孩儿又开始沸腾了,眼睛骨碌碌到处转,赵惟明点人起来互动的频次比平日里多了一倍,才勉强让这帮男孩儿躁动的心静下来。
几堂课结束嗓子哑得不行,偏偏还没时间喝水,空下来赵二妞还积攒了无数问题问他,差点跟着他上茅房了。
晚上回去还得假笑着应付前来瞧他的婶子,又是来相看的。这便是赵丫丫答应他打掩护教赵二妞的代价,他再不能将相亲的人家拒之门外。
硬着头皮聊了几句,赵惟明就借口担心两个小孩子,要去趟学堂看看,拿了一床旧被子和一捆茅草,将家里两只狗子带了出来。
来到学堂时就剩下草垛两人在草棚缩着。赵惟明将东西递过去给他们,还交代了今天让家里两只狗来守夜。
瓦片看着两只小狗眼睛都亮了,终于流露出几分欢喜,指了指那只毛发乌黑靓丽的狗问道:“他叫什么?”
“瓦片”
“哎,我是问这条狗叫什么?”
“叫瓦片。”
小孩儿大脑宕机,过了几秒突然跳脚:“你是不是故意的!”
“真没故意,”赵惟明憋着坏,“人比你年纪都大呢,你还没出生时人家就叫瓦片了。”
小乞丐重新将脑袋转过去,低头看狗。瓦片瞪瓦片,一个呲牙,一个摆尾。
赵惟明终于发出了今年的第一声爆笑。
等笑够了回到家,发现那婶婶居然还在堂屋跟他娘谈笑风生——赵丫丫居然留了她吃晚饭!一通应付到天黑,他还需要负责送长辈回家。
送回去不是真正目的,他还得隔着门缝跟要相看的姑娘看似漫无目的实则各怀心思的聊几句。
赵惟明一天的能量都快耗光了,等着回家以为终于能休息会儿了。赵丫丫却告诉他,二妞学了几天觉得教材太过简单,她几乎看一遍就能背住,理解起来也轻而易举,赵丫丫都不知道后面该不该继续照本宣科。
于是赵惟明只得鲤鱼打挺起来重新翻书写教案改教材,顺便在批改小学班作业时看到了一堆乱得认不出来的糟心字和夹杂在其中的小人漫画头,燃灯到深夜。
赵丫丫中途进来给他灯里添了油,顺便问了问他对这个姑娘满不满意。哦?不满意?不要紧,两日后她给安排了下一场,需要他晚上去赵记陪着可能是未来岳父的长辈吃一顿。
于是,赵惟明上班第八天,就觉得这班不上也罢,也没啥盼头,一名青年教师在夜里偷偷地碎掉了。
这两个月为了赶赵二妞的进度,再加上科训班还有个翟子清到了可以练文章的水平,赵惟明总感觉自个儿有做不完的事儿。等到了三月,行人渐渐脱下冬装,两个小乞丐也终于洗了头瞧着整洁了些,他才后知后觉春天来了。
而春天,给赵丫丫的讯息便是,她非得趁着这阵东风把自家老儿子订出去不可!
三月三,上巳节。
这日放了旬假,赵惟明本想找桂花婶子问瓦片的事情。一推门瞧着了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惟明,快来吃糖包,我娘的手艺老香了!”
陈文元毫不见外地坐着他家小院儿里一手舀豆腐一手啃糖包,身形依旧白白胖胖,只是旁边多了个一样白白胖胖的女儿。
“惟明叔叔,”女孩儿吃的嘴巴一圈儿亮晶晶,“吃糖包!”
“哎,都长这么大了!”赵惟明过来捏捏小孩儿脸蛋儿,“上回见她还是周岁宴呢。”
“那是周岁,这会儿宝珠都四岁了可不变化大嘛。”陈文元吃的含含糊糊,“抓紧塞两个,等会儿为兄领着你去上游村过上巳。”
上巳节,是个传统的祛病除灾春浴日。《论语》有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就是描写暮春时分祓禊习俗,这天大家到河边儿踏青戏水,好不热闹。沐县上游村,因其依山傍水,山花烂漫,这些年来一直是沐县人过上巳节首选之地。
而赵丫丫如此费尽心思,还特地找了能说会道的陈文元过来,自然不是让俩壮年男子相约河边儿洗澡的。
上巳,除了是春浴日,还是“情人节”啊,未婚男女一起赏春采花,泼水相戏,合法合规大型相亲现场,一天下来不知道能成多少对儿!
碍于一旁的陈文元父女,这回赵丫丫总算是笑着把他送出去相亲了,只会他一出门余光便瞥见自己娘棉袄里头是她的练功服。一般她都不在这个点练功的,此时这么穿无疑是告诉他:敢偷跑回来写教案你就等着挨揍吧!
到了地方陈文元就准备溜了,还把陈宝珠塞赵惟明手里。
开什么玩笑,作为一个成了亲的男人,他敢借着帮兄弟相亲的名头混迹青年男女间,他夫人今天就敢把他铺盖卷儿扔出去,那些个坐着带小孩儿来相亲的长辈们的茶棚,才是他的归宿。
于是陈文元跟自己女儿对了个眼神,“宝珠啊,你惟明叔叔就交给你了啊,记得爹爹怎么教你的不?”后者裙摆一转,右手比了个OK。
这都什么跟什么?赵惟明无语,他咋啥都教自己女儿。眼见陈文元脚底溜得飞快,他只能试图忽悠小姑娘:“宝珠啊,你瞧那边儿有好吃的,咱们要不要去那儿玩?”
陈宝珠完全没被诱惑到,拉着他就往男男女女扎堆的地方跑。
“哎!”赵惟明想跟她讲道理:“我得替你爹爹照顾你呢,带着小孩儿谁也不会前来搭讪啊。”
“惟明叔叔,你不懂!”小宝珠跑起来脸上的肉一抖一抖,肆意阳光,“爹爹说了,小孩儿是最好的僚机!”
嘶,赵惟明现在很后悔,当年跟陈文元聊天的时候嘴上没个把门,现在好了,陈小胖把这些全都教给他女儿,反而他女儿用这些堵得自己哑口无言了。
这地方大都是十七八岁少男少女,他都觉得自个儿挺突兀。不过陈宝珠确实太过可爱,惹得不少姑娘过来跟她搭话。宝珠人小机灵,见着个漂亮姐姐看过来就变着花样推销赵惟明“这是我小叔叔,姐姐你瞧他俊不俊呀!还是秀才公哦!”
他简直想逃离现场,四周观望自己有没有可以躲一躲的地方。
“赵公子!”身后传来少女惊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