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子!”田小文轻呼一声,时隔几月再度重逢,惊喜非常。转眸瞧见旁边古树下是一身鹅黄春衫的宁不屈,随意坐在树根上,身前的花从明黄到深紫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加以绿叶点缀,别有情趣。
“宁娘子、小文妹妹。”
见着宁不屈将眼神落到陈宝珠身上,赵惟明便有些局促:“宁娘子,这是某好友的女儿。”
“嗯,”宁不屈觉得这人有点呆呆愣愣的,“赵公子瞧着未弱冠呢。”
“姐姐!”陈宝珠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哒哒哒跑过去仰头冲着宁不屈笑。阿爹不是说要给惟明叔叔找个除了娘以外最好看的娘子吗!这不就是吗?
“姐姐认识惟明叔叔吗?宝珠的叔叔是不是很俊呀?”
“嗯,”宁不屈忍不住上手摸了摸宝珠的小揪揪,想了想又补充道,“是个皎皎君子呢。”
赵惟明突然有些不敢上前。
“那,赵公子,买花吗?”宁不屈挥了挥手中的花,春光斑驳,透过叶隙恰巧洒落了些在她脸上,鼻尖晶莹,笑得晃眼。
“买,哦,我买的。”
说着要买,也只会下意识左右摸摸袖口,好像都不知道要走过来挑选。宁不屈的心声此时和宝石村那些个婶子同步了,看起来傻傻的,也不知是怎么考上的秀才。
宁不屈只好挑了一束递给陈宝珠,“囡囡,给你小叔叔说,这束花六文钱。”
“哦”陈宝珠有些丧气,惟明叔叔是有些不争气的啦。
“惟明叔叔,我们去买戏剧糖果吧。”1见着最漂亮的阿姊都不知道主动攀谈,两人还得靠她来回传物,小宝珠觉得自己再努力用处也不大了。
“行,”赵惟明牵着小孩儿抱着花转身就走,“买完咱回来坐一会儿行吗?叔叔有事儿跟刚刚那个卖花的姐……姨姨讲。 ”
看来还有救嘛惟明叔叔,小宝珠重新打起了精神。
“漂亮阿姊!这是惟明叔叔给你买的仙子糖人哦。”
“宁姑娘”赵惟明这会儿就绷得住,“某有正事想拜托宁姑娘。”
“愿闻其详”宁不屈疏疏拢了三两支花在手中,拨开花瓣。
“宁姑娘,前几日我招学生时,遇一女童,聪慧异常……”赵惟明觉着站着讲有些失礼,随即也在树下寻了处裸露的树根坐下,继续道:“虽爱惜二妞天资,然其垂髫稚女,实在不适合由我单独教授,如果宁娘子愿意,我想请娘子给二妞授课,薪酬可谈。”
哦?宁不屈这下终于把目光重新放在了他身上。这秀才似乎只有能力之分,而无男女之见。她这会儿听的认真,屏息凝神后得出结论,真如他所说二妞如此有天分,那自然也不能埋没了。
“赵公子也知道我来玛瑙镇也得供奉家慈,抚养幼妹,这月钱上……”宁不屈毫不避讳地谈薪资,“何况,我能替公子做的也不止教二妞读书明理,还能教绘画。另外,我阿爹的私塾从前也是我在打理,出账入账……”
这哪里是个夫子,这简直就是他私立学校稀缺的管理人才!年纪不大都有四五年管理经验了。赵惟明太需要这样的人才了,他每天光是准备上课都感觉快掉头发了。这会儿他顺着宁不屈的话问得更加详细,甚至觉得若是所言不假,那她的薪资还能再高些。
“不过,”宁不屈谈到这儿,不由得颦眉,“过五日我得回一趟云阳县,可能要一月余后才能折返,到四月中旬赶回来行吗?”
“……行”赵惟明很想问她缘由。自从宁不屈状告李二郎后,不仅李家所在的阳源县她待不下去,云阳县估计也是流言杀人,这会儿好不容易出来了却又要回去,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但二人无亲无故,直接开口探听私事着实失礼,宁姑娘也不见得会回应,只好把话拐到了公事上。
“那这件事儿就这样说定了。若是得空了,宁娘子这段时间还请做两个计划表。一个是关于赵二妞的未来至少三个月的学习计划安排,一个关于私塾管理思路,分别有如下要求……等明日我找个小孩儿将我之前的计划表送来,宁姑娘可以仿照着写。”
一码归一码,再是敬佩宁姑娘为人,对待工作他可是认真的。只是话说完他也觉着自己似乎不近人情了些,头一回聊工作便如此严肃自然不好,只得找补一句:“当然,宁姑娘怎么方便怎么来,不拘格式的。”
计划表?宁不屈消化着这个新词,理解起来是不难,做起来就有些头疼了。还怎么方便怎么来,她的方便就是不做计划表。
可毕竟是自己争取来的活计,她还是很上心:“劳烦赵公子先跟我说说,这个计划表……”
两人聊得投入,越坐越近。等田小文回来,嘴巴惊得合不上,她只是去买了点吃食,怎么宁姐姐身边就没她位置了。
“姐姐,小姐姐!”陈宝珠双手作喇叭状,轻声招呼她:“来这里坐。”
田小文从善如流,递过来一小篓米花,有些郁闷道:“之前就不理我,如今连我的座位也占去啦。”
“没关系啦姐姐,习惯就好,我阿爹和阿娘坐一块儿的时候旁边也没有我位置呀。”
“啊?你爹娘如此恩爱?”
“哎,算是吧,”宝珠托腮,小脚丫一翘一翘的,眼里竟有些怅然:“我娘说我爹屁股太大,一坐板凳上就挤不下我啦!”
欢娱易过,转睫便是黄昏后,两人在教书这件事情上颇有些一拍即合,道别时仍有些意犹未尽。
最满意的当然是小宝珠,她觉着今日可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定要回去找阿娘好生夸赞自己。甚至忍不住一路上都在跟陈文元吹嘘,讲到高兴处还不忘转过头来期待地问赵惟明:“惟明叔叔,你什么时候向那个姐姐提亲呀?”
嘁,小姑娘你懂得有点太多了,赵惟明一边否认一边邪恶地想,这么聪明何不用在正途上?待你五岁了,我非得从你爹爹手里把你拐过来上课不可。我要加课!拖堂!
收假第二日,赵惟明便寻了个时机跟赵二妞说了要给她找个博学多识的女夫子这件事。出人意料地,一向好学的小姑娘并没有显得很高兴,反而沉默良久,突然问到:
“赵夫子,为何要收二妞当学生呢?”
二妞不是个在学业上没有自信的小孩,为何收她谁都清楚是因为她有多么优秀。因此她并不是在问原因,而是在问,为何,要费尽心思托举她一个女孩?
难道是像乡间妇人常说的多会一门手艺,将来便能嫁的体面些?聘礼便能多收些?可若是这样,最终也要像阿娘、大姐那样嫁人,躺在脏兮兮的被褥上撕心裂肺地生下一串串小孩、被吃胎盘,那所谓识字明理有什么用?
赵惟明叹气,当二妞读书越多之后便注定有此一问,只是他没料到她会这么早便想到这些。如今才入学俩月,便能有如此思考,有时候太过聪慧,若一眼瞧见前路皆是荆棘,总归会有太多迷茫痛苦。
“因为二妞将来,会有锦绣前途。”
换作他刚来大乾时,他定不能如此肯定。然而这些年,民间先是开女学、改织机、建织坊,后有济慈院遍布大江南北,听说如今稻种也在改良,厨娘培训班这一该概念听说就快付诸实践;朝堂上更是波诡云谲,如今传出圣上病重已逾一年,说是将奏折送至寝殿皇帝亲批,谁不知道幕后那执笔之人已经换了。可即使这回几乎坐实了“牝鸡司晨”,在官员势力几经被洗礼下,如今还在位的也就聪明地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君王久卧病榻,而皇后今年才三十七岁,年富力强,皇长子十二岁不到,听闻也是个瘦弱的……
赵惟明觉得,或许不久后,女学便能再度开办。更大胆一点,或许将来女性仕途也能畅通无阻。他们家蓁蓁虽然未提过她去京城做什么,可也能推出一二,作为皇后最初的zz班底,将来必定是要手握权力行走于人前的。
既有前人铺路,而像二妞这样的后继者,又怎会永远埋没在乡间,一生的追求变成生儿育女呢?
因此现在,他敢对着一个来自乡间小姑娘说:“你信夫子,将来定有无数人,会站在你身后,送你上青云。”
赵二妞没说话,只恭恭敬敬作揖后转身离开。
有些鼻酸,她想,真是奇怪,明明被阿奶阿爹打的时候,也没掉过一滴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