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夫人谁人不识?贤妇典范嘛,可你让一个贤妇封王这就有点扯了,更别提略过她的儿子,让她女儿得封国侯爵位,简直是天方夜谭。
《陈明光传》一出来,不少人闭了嘴,当一个人戎马一生功绩都能累成厚厚一本书时,封个王又如何不能?那些庸庸碌碌之人有何功绩敢评判伟大的女性?
至于武国侯,女子封侯汉代倒也有好几个,不过至今几百年间也只她一个了。不少人指指点点,私下都觉得这是太后在为自己谋求那把椅子铺垫呢,可明面儿上谁都不敢提一个字。
赵蓁蓁倒是为《陈明光传》出了不少力,也跟着不显山露水地得了个承逢使的职,这个职位相当于是皇帝秘书团的一员。官虽只有正九品,但迈过了官吏大坎不说,那可是在龙椅下听差遣!宰相门前都七品官呐!
收到蓁蓁升官的消息时一家都挺高兴,连忙将积攒的碎银折成银票给她寄了过去。授了职就不像之前能长住宫里了,当官也需要交际,才二十二岁的小姑娘自个儿住京城已是不易,做家人的也只能通过金钱予以帮衬。
妹妹成功,赵惟明这边的进展却不算顺利。他七拐八拐终于找着人证明阳源李家与当初的常山驻军有联系,连忙向那位钦差举报。
可青天始终是青天,人家没认。阳源李氏派人去打探常山驻军的消息又不等于人家串通反贼吧?
赵惟明一方面感慨遇着好官了得少许多冤假错案,一方面也有些白费功夫的泄气,难道这阳源李氏真就清清白白?
若真无辜,那个欺男霸女害得别人家破人亡的次子怎么来的?那些宁娘所说累起来比人高的账本怎么来的?
没法儿,他只得写检举文书请求这位钦差严查过往两个李家的钱权交易。他好歹是个身上有功名的读书人,正正当当送个检举信还是能引起几分注意。
如今的查不到,那就请求查过去的!
安庆李家也不是个蠢的,怎么英国公一来就急吼吼地大张旗鼓跟着造反了?焉知不是被抓着尾巴生怕被太后清算,干脆赌命一搏?
那他有何事怕被清算?过去有何目无法纪的勾当?这交易是否又与阳源李家有关?
赵惟明拟好文稿,用泥胶封住。还是那句话,即使他想为宁娘扫清障碍,也没打算冤枉李家,一切就看他们自个儿了。
他这段时间的动作哪能真瞒得过宁不屈,见他丧气又埋头书房好几日,宁娘也忍不住劝慰:
“郎君何必如此?之前避开李家,也因他们有势。如今他们的靠山到了,我们家里出了个蓁蓁,他们没办法拿我怎样了。”
“娘子。”赵惟明反手覆上她手腕,叹息一声,他如何不了解她?哪里会真的借妹妹的势呢?如今这番劝慰不过是担心他太过执着惹麻烦上身罢了。
她曾经在身后无父兄帮衬时敢跪于风雪中,独身一人对抗在阳源只手遮天的大人物。而作为她的郎君,他只恨没能早点遇见她共担风雨,又如何会怕替她争取没有阴霾的前路呢?
这样的娘子,他定要让她没了那份顾忌。
“娘子不必忧心,我心中有数,只是合理怀疑去正当检举罢了。就如娘子说的,我们还有蓁蓁在呢,他们总不能无缘无故给官眷扣帽子。”
“还是说,娘子是嫌我能力微薄。”他轻轻靠在宁不屈手背上,睫毛低垂,似有似无的哀怨。
宁不屈被他逗乐了,这人矫作姿态好不可怜,伸手掐他脸颊,“要让你那帮学生瞧见,不得笑话你?”
“娘子肯怜惜我便好。”赵惟明转身半跪在椅上,欺身向前环住宁不屈的腰,两人额头相抵。一旁烛火颤颤巍巍,可没人在意了。
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在盛夏转入秋日的肃杀里去的时候,这场造反大案终于落下帷幕。砍头的、流放的像一串串戏剧糖果,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浇灌、穿梭。
不知是否托他请求清查旧案的因,钦差大臣的卷宗堆了一屋子,车载斗量的证据中,牵扯出一件再小不过的案件来:
景平五年,安庆李氏伙同其常山王同党时任本省学政的孙学政,将自己幼子的考卷与他人试卷调换,为幼子谋求到庠生功名。
而那年真正的院试第八,是他们沐县玛瑙镇宝石村的一名读书人,赵氏惟明。
一场迟来的大雪落在他头上,烧得人似悲似喜似嗔似怒。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他该高兴么?原来自己果真答得很好,原来夫子们没看错人,原来他本是春风得意一少年。
十年人咏好文章,今日成名出举场。十年了,十年了啊!他的今日该是诗中那般,不该是如此,不该是如此!
当年参与舞弊的人全都下了狱,安庆李氏更因牵扯谋反人头落地,官府特地发了通告,主薄和县学博士亲自送了补发的这些年的米粮和额外补偿的银两上门,衙门发了告示,昭告天下他的冤屈。
可是,谁来赔他的十年呢?
看不清前路时,唯有赵丫丫和宁不屈一左一右,紧紧握住他的手,手上是他娘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砸,温热的掌心使他涨红的脸慢慢回温。
“我的儿,咱们回家吧。”
“嗯,回家。”宁不屈温柔地蘸泉水轻掠她郎君散乱的发梢,牵着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郎君一步步往回走。
从县衙回豆腐坊不过半个时辰车程,他却觉得时间好漫长,车轱辘一圈一圈向前走,过去的再也回不了头。那些不甘的、怨愤的辙印仍在,但过去的,始终过去了。
他连□□都报不了啊,他们已经按律法得到了相应的惩罚。
这日是宁不屈下的厨,用茱萸炒的香辣蟹配上赵丫丫去年泡的枇杷酒,一家人齐齐大醉一场,随着黑夜沉沉睡去。
后头三日他难得给自己放了假,苦中作乐地想自主创业好处就在这儿了,好歹想休息能休息,不至于丧着一张脸还得给顶头上司当牛做马。
不过这会儿他当年被换卷的消息已经在整个沐县传遍了,真正关心他的反倒是不想来打扰他。反倒是许多不知怀着怎样心思的人上门来说些似真似假的安慰。
赵惟明懒得应付这群人,索性趁假期随宁不屈一块儿去了云阳县。他娘子生于斯长于斯,而他才来过一次,这怎么可以呢?
阳源李氏举家流放,她这会儿回自己家也不需要帷幕遮面,大大方方领着赵惟明去看她曾经在这儿生活的痕迹:
门口柱上划痕是她娘当年给她量的身高,院儿里一个秋千是她阿爹给搭的,旁边还有个迷你小秋千,阿爹说黑将军也得有个秋千晒太阳。南边儿是宁正朗书房,她知道后央着也要个书房,她爹不得已,把自个儿书房劈了一半出来让给她……林林总总讲下来,他脑子里装了个要强又可爱的小小宁娘。
待回去时,得知他的夫子,联合如今在京的孟夫子以及安庆省诸多秀才举人一同上书情愿,请求景平五年那场科举案中牵涉的一干人等,终身不得赦免回原籍,其后代无论是否赦免,五代内不得再进行科考。
大乾朝本来罪臣之后就不得科考,但赦免除外,赵敏竟是连这层都考虑到了。他那年近半百的恩师,仍旧不顾自己伤寒为了他奔波四五日,明明最爱颜面,却四处找人联名上书,只为替他雪耻。
他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不会再轻易掉眼泪,见着赵夫子在秋日里便点起了碳炉子还是没忍住,被熏得眼眶湿润,伏在赵敏膝前替他拢好快垂落的毯子。
“安之,回来了?”赵敏半阖着眼,人年纪大了,就有些精力不济,坐着坐着便能睡着。
“嗯,回来了,”赵惟明给他一下下捏腿,这几日走多了,腿自然会酸胀。“安之谢夫子大恩。”好像说谢字都有些多余,他实在不知怎么去表达自己的情绪了。
“不必谢我”赵敏摆摆手,“我当年便觉着这么好的文章,为何偏偏就给落了?凭甚?如今倒是真相大白了。安之,你可有不甘怨恨?”
“有没有的,都已经过去了,算了罢。”
“安之,”赵敏干燥厚重的手轻抚自己爱徒的脑袋,“过不过去是自己说了算,不是年岁。别去听什么凡事都有阴阳两面有得必有失,非得逼自己认同那些不公是老天爷的馈赠。安之,为师不知道你何时能走出来,也不知道何时能有天下大同人人不再纷争。但至少,为师希望你别去逼迫自己认同那些掩耳盗铃的言论,不必做圣人……”
“嗯……”许多人劝人皆是从自身经历出发由己度人,他夫子永远是想他所想,让他的人生更快意些,有这样的夫子,他何其幸运?
回到家竟然还有一堆信件等着他,高泽方的、云归雁的等等不胜枚举,甚至传说中的端方君子泽方兄还隐晦表示需不需要他等原先那两位书吏放出来之后去套个麻袋……等等,他居然会套麻袋?不会是幼时跟他学的吧?
还有一堆学生们给他的信件,真情实感掉眼泪把字迹全部哭花的、发誓要考进士考状元给他争口气的、劝他继续读书的……
竟然还有继续劝他读书的,赵惟明再瞅一眼写信人,好嘛范满仓,你小子心性不错是个可造之才,我看你能考个举人,收假回来加课吧。
早就送出去的学生也皆来信安慰,赵二妞没提一句舞弊案,寄了篇自己对地方官制看法的文章来,字字珠玑用语辛辣,仿佛在借此对他明志;
尹思敬寄了幅画,画中一群肥头大耳贼眉鼠眼的高官朝他跪着负荆请罪,五体投地,将他逗得不行。这小孩儿原先还有抑郁倾向,如今到有些憋久了活泼过头。
“天杀的,老娘非得去给那群没爹娘生养的狗东西邦邦两拳。”见自己儿子终于笑了,赵丫丫再也憋不住,这事儿一出她便想揍人了,这几天她都托鄢助教打听好了那群流放的啥时候启程,准备半道儿打人了。
刘娘子也在旁边举着绣花针挠头:“这根长,扎得更痛。”
自己这家人都是这什么花木兰和容嬷嬷?他转头看向自个儿温柔可亲的娘子娘子接收到眼神,认真思索:“这几日去劫人的话,那得跟田家等一干佃户们说声,迟一些来交粮。”
“没事儿娘子,你们去,如今我会算账了我负责收粮就行。”子殷红磨刀霍霍,小文、草垛在一旁双拳打得虎虎生威。
好罢,这一家全是些女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