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畅快至极!
赵惟明这一题写得血气上涌,直至誊录完还剩大半时间。趁着脑子活泛,他转头看向下一题:
“人不如鸟,穆穆文王。”
科举考多了,什么猴子乌龟鸟人题都能碰得到。
人确实不如鸟,至少这一刻他着实不如鸟,鸟不用念书、不用上班、不用科考!
吐槽归吐糟,他这个不如鸟人还是得苦哈哈答题的。
乡试毕竟在为国选才,一般不会遇到过于奇葩的试题。这题前谐后雅,风马牛不相及,但本质上仍是个司空见惯的截搭题。
上句是《大学》中的“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借鸟喻人,说明人,特别是为官之人,应该比鸟更清楚自己的位置,要知道何时展翅、何时休憩。
下句是引自《诗经大雅文王》中的“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赞叹周文王品德高尚、为人光明磊落、做事始终庄重谨慎。
因此看似离谱,实则仍然在为官之道这个亘久考题的范围内。
既然是射程范围内的题目,赵惟明答得不算艰难,只是在答上一道四书题时心绪疏狂了些,字迹便缺了些方圆兼济。
他汲取教训,答这题时不求快,只求把每个字都写到遒劲端庄,力求给考官们留个好印象。
今年考解试的比往年多,年轻面孔也不少,个个意气风发好似文思泉涌,赶在他前头交了卷。
赵惟明眼前人影绰绰,他头也不抬。毕竟是最重要的一场,哪怕这考场只剩最后一个人了,他也得保证自己竭尽所能。
何况,还有后头几场。
苦学二十六载,他敢豪言后头的几场他必定是最早的交卷的一批。
他非人杰,却无弱项。
第二场的算经果不出他所料,难度还是和三年前的相差无几,可那些从前让他绞尽脑汁的,如今看起来却是思路清晰。压轴题做得顺畅,大轴题也在华大老爷借给他的算学孤本中见过类似的。
运气果然守恒,他失意数次,总该遇到点容易的。
前两场超常发挥,后头的也同样拦不住他。律法题本就是强项,况且这几年他在宁娘的讼师铺子里挂职,接手讼案□□件,故而答题虽不能尽善尽美,至少算得言之有物。时政要闻和诗赋同样他作答飞快,第四场早早结束,赵惟明交了卷,深深吸了口气走出号院。
考试的意义并不只有名次,落笔同时,日夜便凝成了实体,只有自己知道付出了多少,又将结出怎样的果实。
出来时云霞满天,赵惟明脚下生风。山货事业暂停,他要去绵州!
考了太多次,他不知该不该对这回抱有希望,索性离开去找妻女。
去年他忙于备试,拿宁娘身边那群有小心思的人没法儿,恰好宁不屈也想接盼盼去绵州住半年,他也顺水推舟应了下来。这回正好趁着去接女儿的机会走一趟。
“惟明叔叔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自宁不屈将事业版图扩展到绵州后,陈宝珠直接从女学结了业出来追随她,如今可是宁山长手下第一得意人儿。
“宁山长呢?”
“她同阿至一块儿去了县衙,约莫申时才会回来。”
阿至就是草垛,草垛先进讼学再入讼师铺,读书明理后不愿再叫那个名字,照着獬豸改了名儿叫谢至,今年已经开始独立接触一些案子了。
未时两人还未回来,但宁不屈已经得着信儿,找了铺子里一个学徒回来告知他去府衙一趟,乡试放榜了。
异地他乡,骤然得知消息,他不是不忐忑的。
有希望吗?或许有,建元以来文风兴盛,到今年这一科听说能有六十五人上榜。比去年多了五个名额,为何不能是自己呢?
但他来绵州这一路,也与不少庠生对过文章,许多人不比他差,甚至好几个破题行文皆让他敬佩不已。
自己日夜苦熬、拼尽全力的作答,在别人眼中,仍然算不得上上乘。
因此,自己能上吗?
红榜黑字热烈而厚重,给了他这二十六载一直在追寻的答案——
安庆府赵惟明,字安之,乙卯年乡试第五十二名。
第五十二名啊,赵惟明思绪纷杂,矜持地笑笑。
少时佳梦,师长期许,变成一个角落里最不打眼的名次,但他竟是榜上有名,终究榜上有名!
他眉目间瞧不出情绪,向周遭众人一拱手便退出了人潮。
考上原来是这种感觉,他本以为自己会像范进一般欢喜疯了,跌到泥塘里淋淋漓漓一身水。
至少也该敞开了笑,放肆去哭,可他什么也没有。
玄鞵踩在青砖上,细细密密的脚步声,震得他心中似乎有什么快破土而出。
他想见宁娘、想见盼盼、想见亲人师长,想得两腮发酸发痛。
一步、两步,他越走越快,越走越轻盈。
怎得今日扶摇,格外催人?桂香乘风而起,熏得他有些醉了。
“宁娘!”他欲扶她:“我……”
“郎君。”宁不屈带着一行人神色匆匆,攥紧他的手又很快放开:“我得马上去趟达县,盼盼在育幼园出了点事儿,郎君赶紧去!”
她离开了,他的掌心只余刚刚一触即分时宁不屈留给他的糖——
一颗澄黄如琉璃般的,小鹿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