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父母，大抵都逃不过被“请家长”。赵惟明脸上喜意还未褪去，便只能急匆匆地折返去寻盼盼了。
育幼园此时已经下学，他远远便瞧见被夫子护在身后的女儿——对面是俩抽抽噎噎的男孩儿与其神色晦暗的长辈。
和他想的大差不差，赵惟明快步过去，报过姓名见完礼便蹲下来与盼盼平视：“宁意，可有受伤？能告诉阿爹发生了什么吗？”
盼盼平日里古灵精怪，关键时刻却是言简意赅：“蜀中女子可以考科举了，他们几个不乐意，先动手推我们，后头我就出手了。”
蜀中女子能考科举？这是在试点了？赵惟明眉毛一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只是女子科举，跟这群小男孩儿有什么关系？为了大乾国策引发一场育幼园斗殴？
五六岁孩童懂什么科举又能对女孩儿有什么恶意，多半是跟着家中长辈耳濡目染。他转头看向旁边俩中年男子，牵着盼盼近身向前：“您二位的孩子如何？可有受伤？”
“受没受伤你没长……”瘦猴儿似的男子话还没说完，便被旁边儿一个膀大腰圆穿金戴玉的男人拦住 。
“你是何人？”这一年来绵州无人不知宁不屈，自然也知道跟他家儿子起冲突的是宁山长的独女。这回他们是准备好了来见宁不屈的，谁知来的却是个陌生男子。
赵惟明没有回答，盯着人面沉如水。他比两个男子高出一个头，欺身向前时投下的阴影足以遮蔽胖富绅视线。
这种身高带来的压迫感让两人气势瞬间断掉一截儿，下意识道：“孩子有没有事还得郎中看过了才知道。你是这姑娘阿爹？”
“那便走吧。”赵惟明点了点头：“是要看过了才好，为了等我倒是为难这么两个小孩儿哭这么久了。”
闻言瘦猴儿有些心虚，胖乡绅反而神色缓和，都是男子这事儿就好办了，他原本担心来的是宁不屈，听说她可难缠得很。
育幼堂走个百来步就是医馆，待确认仅有一个孩子膝盖有些许擦伤后，胖富绅开了口：“那这都是小事儿，赵官人咱们互相……”
他打断他：“既然孩子没事儿了，是不是该让他们给我女儿以及他们嘲笑过的小姑娘赔礼道歉？”
胖乡绅愣住了，试图缓和：“兄台，咱们都是男人，各退一步可好？”他看得出眼前人有功名在身，自然不好过于强硬。
“有错便认错，为人爹娘，这才是首先得教给孩子的道理。”他永远无法接受以性别作为解决问题的基础的行为模式，是以他虽然语气温和，但仍然寸土必争。
气氛凝固，早已止住哭声的两个小男孩儿左右看看，个子稍矮些的试图过来拉盼盼的袖口：“宁姐姐，我错了……”
瘦猴儿闻言便要扯他儿子，宁意眼疾手快，将小男孩儿拉到自己这边，回瞪过去。
被这么小的姑娘摆了一道，瘦猴不免恼怒，又不好意思冲着宁意发火，只好对着自家儿子指桑骂槐：
“别人让你道歉你就道歉？没骨头的男人！你还怕起女人来了？”他不是看不出来赵惟明是个有功名的，但那又如何，他也是个秀才，还能惹不起一个连女儿都能跟娘子姓的软蛋儿？
赵惟明自然知道他嘲讽的是谁，正欲开口回击，却被一脸天真的盼盼抢了先：
“阿叔，于怀跟我道歉，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错了。阿叔这个年纪了，竟是不知道先动手打人是不对的么？”
“你一个小姑娘，你……”
“阿叔，姑娘家不能说话吗？”
不能的，原本是不能的。瘦猴儿很想这样回她，但如今是什么年？女子都能骑到他头子上了。他敢当着众人嚷嚷出去，那指定要吃些苦头的。
他只好把火气转向赵惟明：“瞧着你衣冠楚楚，想必也是个读书人。兄台是哪年的举子？怎么如此放纵家中小女？”这番话他不是没有考量的。眼前人再怎么眉目齐整，身上不过穿的也就是细棉布，哪有举人穿棉衣的？他不过是想出言嘲讽罢了。
“乙卯年。”倒是没想到还能在这儿装一把，赵惟明演技精湛，语气遗憾又轻佻：“不才，刚刚考上而已，县衙还贴着在下姓氏籍贯呢。怎么？兄台今年没去看榜么？”
想了想觉得不够，他再补了句：“倒确实有些放纵小女了，今日在下一定多加注意，毕竟小女也是要参加科考的。届时若与兄台同科比试，还请手下留情才是。”
他迅速低头与盼盼交换了个眼神——阿爹就说读书有用吧。
“你！”一想到要与小娘子同时下场，瘦猴儿气得快厥过去。胖乡绅拦住了他。眼前人既是举人，那今天的事儿再怎么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他很识时务：“泽礼，快跟宁小娘子道歉。”
对欺软怕硬的人来讲，身份远比事实重要，甭管这俩人心里在想什么，面儿上又是否显露出来，最后仍旧是犯了错的小孩儿道歉。
盼盼还心心念念让他们记得明日上学时给其他几个小姑娘赔礼才放人离开。
瞧着人走远了，赵惟明才拉着自己女儿左看右看，盼盼很乖巧：“阿爹，我下手知道分寸的。”
个子比她高的就顶膝窝拦肩摔他个屁股墩儿，稍矮的那个轻轻一推脚一勾便栽倒地下了。
只是两个人朝她冲过来时太莽，她应付起来有些吃力，这才让其中一个擦破了皮。
“嗯，踩两脚了么？”
“踩了。”她眼神笃定，回得一板一眼：“按之前爹娘教的力道，每人补了两脚。”
啧，真不愧是他女儿。赵惟明脸上不显，毕竟打架并不值得在明面儿鼓励。
不若今日弄个盼盼最爱吃的鱼片儿锅子！
天擦黑宁不屈才回来，整个人疲惫不已。赵惟明点了灯笼在路口接她：“给娘子留碗鱼汤，可赏脸尝尝？”
讼师的生意牵涉他人，因此只要不是危及宁娘自己，哪怕再紧急，他通常都不会过问。
“好，”宁不屈的手有些凉，自然而然往自家郎君袖口贴：“举人相公洗手作羹汤，怎能不赏脸？”
他索性打横抱起宁娘：“荣幸之至，我这位新晋举人愿为娘子做一辈子羹汤。”
将人伺候舒坦了，赵惟明才打听起正事儿来：“听说蜀中要有女子参加科考了？”
“嗯，也就这七八天才传过来的消息，约莫当时你还在路上，没听着罢。”
“这可再好不过了，什么时候能推广开来？”
“没听说，但我估计要不了几年。只有蜀中一省如此，那女子便只能考童试和乡试。下一科乡试中出类拔萃的女子也就没了当天子门生的机会，这恐怕不是圣上想看到的。”
“那朝堂上那些大人们什么反应？”
左右国本的政令，那些鼻子灵敏的不会嗅不出。若是朝堂上有大动作，任凭他这一路再怎么风餐露宿，不应该没听说。
“没什么反应。”谈到这儿宁不屈有些想笑：“听说有几个辞了官的。不过三四品。一品二品大员们不吭一声，甚至还有原来景平帝亲信闭门谢绝串联上书的。”
这便说得通了，一来建元帝掌权已久，到如今本就没几个人敢对她指手画脚；二来嘛，女子科举又如何？那些当官当成精了的，谁不愿意自家多个有能力的后辈？管她女男。
没见着女子为官这一条被走出来，像华太老爷那些人，不也开始秘密培养有天赋的后辈女子了么？
何况这还是科举正途！
“那便好。何况还有皇长女在蜀中……”
他当初给华君仪指青城山皇长女这条路子不是凭空臆想的。
建元帝四十九了，为江山计，不得不考虑继承人的问题。朝野上没能就这个问题闹起来，只能是君臣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而这个默认的继承人是谁，赵惟明觉得，至少在建元帝心中，最优选应当是自己唯一的亲女。
若建元帝真把皇长女继承人培养，便不可能一辈子放她在青城山默默无闻。
皇长女已经十八了，这回把女子科举的事定在蜀中，他不信没有让皇长女操刀的意思。
有这样一位贵人坐镇，这项政令能推行开来机会很大。
届时，他们家盼盼……
说曹操曹操到，盼盼抱着自己小枕头，借着月光敲了敲妇夫俩房门：“阿娘，阿爹，我能跟你们一块儿睡么？”
小朋友手脚并用爬上了床，寻了个中间位置将自己小枕头摆好，趴过来双手托腮：“阿爹，我有问题想问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