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凤翔已有月余,除了在苏勉的陪同下出过几次幕府,裴静文的日子和在洛阳几乎没有区别。
但较真来算还是比从前自由许多,尽管出不去幕府,好歹没被陨铁长链锁着,可以随意出入院落游园赏花,虽然身后总是跟着乌泱泱一群侍女和仆妇。
和往常一样独自吃过晚饭,裴静文趁着傍晚暑热散去,和侍女有说有笑出了垂花门,坐上步辇直奔位于幕府第五、六进院的花园。
整个幕府占地四百多亩,七跨九进,坐北朝南,每个跨院都以长街隔开,关上门便是独门独院,互不打扰。
前面四进院为办公区,中间第五、六进院作为办公区和后宅之间的缓冲区,被打造成秀美园林,花草树木繁盛,嶙峋假山矗立,更有蜿蜒清溪,奢美舞榭歌台,多用于设宴和女眷游园。
凤翔节度使独占正院和东西两个跨院,苏勉作为都知兵马使,以东二、三院为居所,他与裴静文同住东二院,东三院则是幕僚和亲卫起居处。
仲夏时节,莲花盛开。
裴静文慢条斯理穿过青竹林,踩着鹅卵石小径往莲池靠去,隐隐约约传来婉转戏腔,便猜到节度使续弦崔夫人还愿回府了。
行至莲池凉亭,除了崔夫人,凤翔行军司马爱妾张娘子和判官之妻刘娘子也在,莲池对岸戏台子上穿红着绿的娇媚少女演着《狐仙缘》。
余光瞥见裴静文,崔夫人忙招手道:“好些日子没见,快坐我身边来,叫我好生瞧瞧美人,苏将军也真是,任我好说歹说,愣是舍不得放你陪我出城礼佛。”
崔夫人三十出头,面相和蔼,性格敞亮,说话风趣,裴静文笑盈盈坐她身旁,取了银叉叉起一块在井里湃了好几个时辰的蜜瓜。
刘娘子打趣道:“夫人这话说的,我若是苏将军,也不舍得离了裴娘子。”
“你懂什么?”张娘子阴阳怪气道,“能在林氏失势后攀上洛阳苏氏,裴娘子定有过人之处。”
林尔玉曾为凤翔节度使,裴静文的身份在凤翔不是个秘密。
张娘子之夫原是凤翔衙推,因善于逢迎不大得林尔玉待见。
现任凤翔节度使上任后,他趁势奉承巴结新上司,献计献策打压林尔玉旧部,一跃成为凤翔二号人物,官至行军司马。
无奈天启帝一旨敕书,苏勉出任凤翔都知兵马使,与主理军事的行军司马职权冲突,并隐隐凌驾于其上。
张娘子十六七岁,正是沉不住气的年纪,旧恨新仇叠加,夫唱妇随,时常明里暗里挤兑裴静文,碍着崔夫人的面子,却也没有太出格。
怜惜她年纪小,裴静文本不想和她计较,只是她此次言辞确实过了,思忖片刻,似笑非笑道:“你要是想学便直说,唤我一声老师我就教你。”
果然,张娘子被臊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半天挤出一个“你”字,崔夫人和刘娘子年长些,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崔夫人翘着兰花指轻点裴静文额头,瞥了眼张娘子离去方向,笑骂道:“她年纪轻,为人轻狂,你和她计较个什么劲儿。”
裴静文眉心微蹙,轻哼道:“我与苏勉怨偶天成,听不得那些话。”
刘娘子劝说道:“事已至此,你还是要往前看,说句不中听的话,现在你年轻貌美,苏将军宠你疼你,来日若是……你得早为自己打算。”
崔夫人点了点头,附和道:“苏将军此番只带你赴任,你可要把握住机会,诞下个一男半女,将来也有个依靠。”
崔夫人和刘娘子话至兴头,你一言我一语为裴静文出谋划策。既要她谋事在人喝助孕汤药,又要她成事在天拜送子观音。
“那方子倒是不错,我才喝不过半年便有了身孕,待会儿我便让侍女取了方……”崔夫人做最后定论,扭头却见女郎单手撑头昏昏欲睡,没好气地把她晃醒,“好哇,我们为你筹谋来日,你倒躲懒享清闲。”
裴静文连忙讨饶,借口忘了喂猫,一阵风似的逃了,直到耳畔再也听不到悠扬戏腔,方才放慢脚步。
逛了好一会儿,裴静文走回东二院,恰好撞上忙完公务归来的苏勉。
瞪了眼青年身旁道貌岸然的贱男人,她冷哼一声,气冲冲跨过垂花门,头也不回地朝里走。
代女郎向母家表兄卢煜赔了声不是,苏勉进到正屋,透过剧烈晃动的珠帘,依稀看见只穿了抹胸和宽大短裤坐冰鉴旁的女郎。
他纳罕道:“表兄半月前抵凤翔,这么多天你与他也就见了两三次,他何时惹到你?”
裴静文面无表情地说:“前天晚上你同他喝酒,他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那天他被女郎踹下床,心情烦闷,唤来表兄借酒浇愁,喝到最后直接不省人事,哪还记得表兄都说了些什么。
苏勉好奇道:“他说了什么惹你不快?”
裴静文皮笑肉不笑道:“他说,这裴氏既不听话,阿勉不妨半哄半逼她服用五石散,待她天长日久生了瘾,便只有依赖你。就像我从前那外妇,先前冷若冰霜,后来还不是为了一点五石散万般讨好。”
那个名叫卢煜的贱人,就是逼陈嘉颖吸食五石散的畜生,现在竟然还敢撺掇苏勉给她喂五石散。
“他真这样说?”苏勉大惊失色,连忙撩起珠帘,快步走到女郎身前,“那天我醉了,确实不知他说了这话。”
裴静文冷笑道:“现在你知道了。”
“那日他也醉了,醉酒戏言不能当真。”苏勉半跪下来,仰头望着女郎,“阿静且放宽心,我怎舍得对你用那种烂污东西?”
裴静文抬腿踢向他,讥笑道:“苏郎君的爱不过如此,滚,滚出去!”
苏勉眼疾手快攥住紧实小腿,无奈道:“他父亲是阿娘胞兄,我总不能为了一句戏言同他翻脸。”
裴静文冷着脸道:“那你就滚。”
“不滚,”湿热手掌沿着小腿游移向上,苏勉目光沉沉,“难道阿静不想……”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侍女的声音,听说是崔夫人命人给女郎送药方,苏勉怀着疑惑走出正房。
不多时,苏勉手里捏着一张药方走进来,眉眼带笑望着女郎,揶揄道:“那侍女说你方才向崔夫人讨要此方,你正值盛年,哪里就要吃这些?”
“我几时向她讨了?”裴静文不可思议,陡然拔高音量,“是她自己要送来,我从没向她讨过。”
苏勉只当她恼羞成怒,含笑道:“是,是是是,是她自己要送来,和阿静无关。”
青年的视线太过炽烈,裴静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骂道:“我看你病得不轻。”
苏勉心头高兴,女郎的詈骂仿佛天籁般悦耳动听,随手丢开泛黄药方,打横抱起女郎便往盥洗室去。
“阿静,给我生个孩子。”昏昏沉沉间,夹杂着期盼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是女儿就宠得明媚张扬,是男孩就教他文韬武略,辅佐他兄长光耀我苏氏门楣。”
余韵瞬间退去,这一刻裴静文无比庆幸,当初她拜托林望舒给她注射了三十年期的避孕剂,否则现在肚子里揣个孽种,她还不得活活呕死。
忽然想到什么,她忍下脱口欲出的讽刺,伸手环住青年健硕身躯,呢喃道:“我生的只能跟我姓。”
女郎果然愿意和他绵延后嗣,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砸得苏勉晕头转向,登时满嘴胡话:“跟你姓便跟你姓,我也跟你姓,我们一家三口都姓裴,都随阿静姓。”
暧昧的呻吟伴着夏日蝉鸣,直至后半夜才悄然退场,只余凄厉虫鸣同圆月叫嚣。
借着明亮月光,一匹快马在子午道上星夜疾驰,于破晓时分冲出连绵不绝的秦岭,经子午谷直奔长安而去。
清晨最后一道钟声划过鱼肚白天空,奉药局按摩师自启夏门纵马入城,手持令牌喝退沿路斥候和不良人,畅通无阻行至大明宫丹凤门。
跌跌撞撞下了马,不顾内侍呵斥,跑过皇城宫巷,向含凉殿行去。
羹匙跌落在地,天启帝猛地抬头,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按摩师颤巍巍跪在地上,惶恐不安道:“六日前,林郎君穿利州白龙江峡谷,夜里突遇狂风暴雨,江水涛涛,桅杆尽折,船失去控制撞上两岸绝壁,顷刻沉覆。”
景娘瞧了眼震怒的帝王,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还没寻到林二郎君?”
按摩师把头埋得更低了,怯声道:“那天夜黑风急,波涛汹涌,船沉没后,微臣与秋郎君携近百船夫彻夜搜寻,翌日傍晚在下游二十里处岸边寻到陛下的九龙玉佩,却未见林郎君身影。”
高显忠问道:“秋十一何在?”
按摩师喉咙发干地说:“微臣与秋郎君兵分两路,秋郎君拿了九龙玉佩,领近百船夫沿白龙江、嘉陵江顺江而下,调遣沿途州县衙役共寻林郎君下落,微臣快马回长安禀报陛下。”
天启帝以手遮面,静默半晌。
良久,他哑声道:“郡公,传旨东川节度使陆乾、荆南节度使狄玉、鄂岳观察使张从善、淮南节度使孙彦章、宣歙观察使谢澜,沿江搜寻那孩子的……尸身。”
高显忠连忙安慰道:“陛下勿往坏处想,林二郎君吉人自有天相,必会安然无……”
“凭他如今体魄,能否熬过涛涛江水,你我心知肚明。”天启帝摆了摆手,神色黯然道,“罢了,去传旨吧。”
挥退殿内宫人,天启帝蜷缩景娘怀中,直愣愣地望着大殿横梁,喃喃道:“郡公曾对我说,那孩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其实从没想过苟活于世,我不该信他所言,放他离去。”
景娘无悲无喜道:“如果生不如死,倒不如决绝离去,可惜我贪生怕死,不及林二郎君果决,苦熬至今。”
五道旨意从长安出发,三百里加急发往五位封疆大吏治所,待探清圣旨内容,震动的长安回归平静。
不过是死了个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唯有汝南王府兵荒马乱,林望舒一脚踢开阻拦她的高滔,一骑红衣出了长安,高滔命王府长史进宫回禀天启帝,与吉日格勒追随林望舒而去。
子午谷,巍峨磅礴的秦岭近在眼前,三人齐齐勒马悬停。
林望舒说道:“就送到这里吧,”转头笑望少年,“达巴拉干,谢谢你。”
“我不要你的谢。”高滔摇摇头,泪水盈满眼眶,“萨仁额莫其,我知道你这一走,也许就不会回来了。我陪你,让我再陪你一段路,我带你去寻宝音图,带你去寻……那位生擒我犁羌右王的拔都鲁。”
“这是我的赎罪,萨仁额莫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