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长老已多年未收亲传弟子了,是以,薛静凇拜他为师的消息飞速地在山门中传播开来,甚至在外都隐隐有耳闻。
拜师仪典的那天,荒洲稍有头面的大能都被请来撑场面了。再加上有许多或是仰慕宗长老、或是对她羡慕嫉妒恨非要来观望一眼的修士,伏龙山一时变得拥挤起来,甚至较之宗门大比时还要夸张。
薛静凇被宗长老安排在屏风后,只等仪式开始时再走出来。
不过,此时宗长老还在等他的旧友来一叙旧情,薛静凇便同小莲一块,听她叽叽喳喳说着那些受邀前来的大能来头到底有多大。
“别看那个窝在角落、白胡子拉碴的老头子看着邋邋遢遢的,要知道,他就是仙门里赫赫有名的无极道尊!”
薛静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座下不起眼的某处,坐着一个老者。
传言说无极道尊已修成了太上无极之境,可凭空以指画符或起阵,无人能比。又因为有十来年未曾见过他的踪迹,亦有人称他已飞升上界。
没想到这样的大人物竟会出现在此。
“你是如何得知的?”薛静凇暗暗吃惊。
任她想破脑袋,也绝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旁若无人般仰天大笑、肆意啖肉吃酒的老人会是那个受人景仰的道尊。
小莲故作神秘卖起关子:“师姐看他头上插着什么?”
“一枝桃花?”
“那便是了!”她一拊掌,“无极道尊早年就是因为以花作笔,击败他师父闻名的。再看他腰间的那个袋子,看似破旧不堪,却隐隐散发着清气,只有常年装着高阶法器的容器才能达此境界。”
“方才有师弟在底下玩闹,不经意射来一记攻击,也被他抬指轻轻弹去了,试问如今荒洲,还有谁能如此强悍?!”
薛静凇原还有些怀疑,听罢也不禁点点头,仔细观察起来。
不过才看没多久,老人却突然撇过脸,一双三角眼自下而上直勾勾地盯着她们的方向,将她骇得心头一跳。
“两位小友谈论老夫许久了吧,怎么不过来与老夫说说话?”他饮尽壶中酒,又用遍布污渍的袖子抹去嘴边酒迹,旋即晃晃荡荡站起来,往她们的方向走来。
“师姐,他不会要过来打我们吧?”小莲紧张揪住她的袖,当下就怂了,“我也没说什么呀,不就是说了嘴他邋遢么……”
俞怀瑾因为俞掌门的缘故,也坐在靠前的位置。方才他便对台上多为留神,眼下很快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不禁将手搭上剑鞘,眉心微蹙,唇扯成直线。
“你做什么,把手放下!”他手才触及剑柄,俞掌门很快就回过头来,对他眼神警告,“你在这时候闹事,别人该笑话我教子无方了,我堂堂太虚宗掌门的脸面往哪搁!”
少年恍若未闻,甚至还站起身,打算抬步走去。
俞掌门羞恼不已。
这小子越大越爱忤逆他了,如今他尚且在这,都能当面顶撞;在他看不到的角落,他该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小动作吧?毕竟当年他娘的事……
气血上头,他当即一出掌,放出捆仙索将人捆回来。
恰在此时,台上老头已经和薛静凇两人谈起话来了,看起来其乐融融,一派祥和。
是以俞怀瑾亦没过多挣扎,只顺着他的力道坐了回去,此后全程被他分神盯着,生怕还有什么异动。
再说那头,小莲贴着薛静凇,眼见老头脚步轻盈,几步就跳上了高台,吓得连忙要喊长老增援。
不过她还未来得及喊出口,无极道尊隔空点了点她的唇,便一道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只能惊恐地呜呜直叫:“唔唔,唔唔唔!”
师姐,救救我啊!
薛静凇将人扯到身后,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前辈,师妹向来心直口快。若有何处冒犯了前辈,还请冲我来便好,她法力低微,恐不能受太重责罚。”
“她法力低微,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嘛。”
薛静凇诧异抬首,只见他醉酒后一脸的酡红,那双眼却清明无比,足以看清她的底细。
就在她愣神是,一根丝线搭上了她的脉,紧接着便看到老头失望撇撇嘴:“就这?比起你娘来差得也太远了,宗正天那糟老头子,这些年看人的眼光是越来越差了。”
“前辈认识我娘?”薛静凇略过他后面半句话,直抓重点。
无极道尊哼笑一声:“何止?你娘当年可是我举荐入伏龙山的,要不是我当年执着于飞升之事,轮得到你们宗捡漏?”
薛静凇一喜:“那您能和我说说,我娘从前的事吗?”
他却避而不谈,不知何处从何处变来一只酒壶,又仰头饮了起来,如来时一般跌跌撞撞离去。
寂静的空台上,只余他留下的几句回响。
“飞升……哈哈,骗局……天道不会允许的……哈哈哈哈……”
人方走,小莲身上的禁制总算解开了。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一脸莫名:“道尊是什么意思,为何看着精神不大正常?”
“飞升……骗局?”薛静凇也同样摸不着头脑,“兴许,是他问道多年未有结果,一时难以接受,想岔了罢。”
若飞升是骗局,前世俞怀瑾怎么会成功飞升呢?
虽然荒洲灵气确实已经贫瘠了几百年,这百年间亦未曾听闻有人成功得道飞升,可再往前几百年的记录,不该有假吧?
小莲自不必说,薛静凇也没有往下深想,只当他多年问道魔怔了,故才说出这番状似发泄的话语。
恰此时,铜钟敲响,宗长老在一派道贺声与好奇的目光中坐在莲座上,自空中缓缓落下,端的是一副得道仙师的模样。
在道童的吟诵下,薛静凇最后理了理形容,慢慢走出来。
磕了三个响头,才算是正是拜成。
薛静凇最后一次抬起头,还没来得及站起身,便觉额间被轻轻点了点。
是宗长老为她印下自己的法印,此后无论身处何处,只要识得此印的,都会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与其后之人对抗。
“好,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宗正天的徒弟了!”宗长老乐呵呵将她扶起,“来,叫声师父听听。”
薛静凇亦笑着应道:“师父。”
闻言,他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当即便拉着她引见自己的老友。
来的人不算少,两人几乎是从主峰的这头,一路谈话至另一头。不管心里怎么想,这些老友面上都还过得去,只笑呵呵地说一些鼓励之言,没人当面质疑。
然而,即便大家都维持着表面的和谐,亦有一些不懂得看人脸色的碎嘴子偏偏要显眼。
薛静凇和宗长老送客都快送得差不多了,还没回头,便听到右后侧不远处有几人窝在那里窃窃私语。听这声音,她也不陌生。
“还以为宗长老再开山会招什么人呢,就她?”语气里满是鄙夷和不屑。
另有一道声音略大一些:“长老就在不远,你也敢讲这么大声,不怕他怪罪?”
最后只听到一声冷哼,再无动静。
薛静凇看了宗长老一眼,果然见他的脸已经拉了下来,不大好看。
修士耳聪目明,若愿意,十里外的声音亦可捕捉。他们明摆着就是故意让他们二人听到的,宗长老正是明白这一点,脸色才如此黑。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宗长老并没有拉着她过去直接质问,反而重重哼了一声,带她去见下一个人。
才走了没两步,薛静凇便听到后面吱哇乱叫,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刘岱和他那几个不离不弃的跟班,此刻都像被什么附了身一样,疯狂地抓挠着自己,脸上身上一片红痕。
“别看,我给他们下了痒身符,一个时辰后便消了。”宗长老顽皮眨眨眼,对她比了个噤声动作,“你若是想学,日后便不要偷懒,好好跟着我学,日后想用什么符用什么符,没人敢欺负你。”
薛静凇哭笑不得:“我学符道难道是为了这事吗?”
宗长老来了劲,誓要同她好好说道说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咱们修道还不是为了变强……”
正说着,一道声音却不合时宜插入:“宗老,多日未见,您还是如此精神矍铄啊。”
两人回过头来,都不约而同一愣,宗长老更是直言不讳:“哟,稀客,还有俞掌门亲自上前话家常的时候呢。”
今日宗长老如此隆重地收徒,又带她去拜见那些数一数二的大能,在台下看了这么一遭,俞信良也算是看明白了。
甭管薛家这女娃的资质如何,将来的人脉那可都是无价。方才那几刻钟里,先前歇下去的心思突然又活络了起来:若是能将这些人脉都揽到自己这边……
如是想着,他亦试探性地开口道:“想必宗老也知,静凇这丫头同我儿自小有婚约……”
薛静凇心中一紧,不自觉看过去,心中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激动。
久违的退婚场面,终于要来了么?
虽然比她预想的早了些,她也还未完全恢复,但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宗长老早前便知他包藏的什么心,只笑吟吟地等他开口。
谁知,俞掌门斟酌了半晌,最终状似羞惭道:“可你们也知,子介那孩子自小冷言冷语的,眼里只有修炼,对谁都不上心,恐怕不是薛丫头的良配。”
“那俞掌门的意思是?”
俞信良哈哈笑了两声,见两人都无笑意,嘴角慢慢压了下来:“实不相瞒,我家中还有一幼子,年纪同静凇相仿,性子也活泼。我想着,两家既有多年的婚约,也不好贸然退了。如今薛兄闭关,您又是静凇师父,不如由您做主……换成我幼子如何?”
谁也不曾想他会有这一出,宗长老自不必说,被噎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薛静凇则是完完全全听傻了。
虽说这辈子与上一世多有不同,可也没人告诉她,一觉醒来,十来年的未婚夫一下子换人当了啊!
她下意识朝俞怀瑾的方向看去,只见方才的位置上只留下刀痕整齐的捆仙索,而座上少年此刻正洒着薄汗,大步流星往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