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古朴厚重的钟声,程萋萋猛然从纷繁思绪中抽离,抬眼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思齐书院的报时钟。
钟声响起,意味着短暂的午膳时间已经结束,下午的课业即将开始。
他们之间的谈话,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程萋萋回眸看向裴书谨,捧着宣纸的双手略微向前一递,轻声开口道:
“这篇文章,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说罢,她眸光微动,小心翼翼地祈求道:“裴公子可以带着它,出席明日的流觞宴吗?”
少女明眸清澈如泉,眼中饱含期盼之色,宛如渴望糖果的孩童一般,让人难以说出拒绝的话来。
裴书谨喉结微动,目光中透露出掩饰不住的挣扎和痛苦。
片刻的沉默后,他缓缓合上双眼,内心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斗争。
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的纠结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下定决心后的决绝与释然。
“此文于我,已是无用,姑娘若是喜欢,便留下做个纪念吧,不必归还与我了。”他轻声说道。
程萋萋闻言,只觉脑海中一阵轰鸣,手上的动作瞬间停滞。
“裴公子,你……”
少女睁大双眼,望向他的目光满是难以置信。
她本想再劝几句,但见裴书谨心意已决,几经思量后,终究还是将话语咽回了肚里。
只见裴书谨略微低下头,拱手行礼道:“时候不早了,姑娘也早些回去吧,若是被守卫为难就不好了。”
礼罢,他未敢再看程萋萋一眼,便匆匆转身,离开了假山旁。
望着裴书谨那略显仓皇的背影,程萋萋在原地伫立了许久,捧着宣纸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裴书谨转身的一刹那,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落了。
他……是在哭吗?
程萋萋凝视着宣纸上那潇洒恣意,力透纸背的文字,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对于裴书谨的拒绝,她并未感到太过意外。
毕竟,无论她如何劝解,都无法改变他需要那五十两银子的事实。
只要这个前提不变,他的决定就不会改变。
只是,当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扭转前世的结局时,程萋萋心中难免充斥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她将手中的宣纸折叠了起来,仔细收回了书匣中。
雪团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低落,轻轻舔了舔她的手,仿佛在安慰她一般。
看着身边摆尾的雪团,程萋萋调整了情绪,将它抱入怀中,微笑道:“雪团真乖,今日辛苦你了,回去给你加餐。”
感受到少女的温柔怀抱,雪团惬意地打了个滚,接着用小脑袋亲昵地蹭着程萋萋的脸颊,显得格外高兴。
程萋萋唇边漾起一抹浅笑,温柔地抚了抚它柔软的皮毛,随后拎起书匣,准备返回玉树堂。
——
与此同时,芝兰苑内。
蒋誉手执亲自誊写的《阳春赋》,递给了之前收下他银子的那名院仆。
“让您久等了,这便是我的窗课。”他态度恭敬道。
尽管裴书谨还尚未答应与他交易,但蒋誉心中却早已断定他无法抵挡五十两银子诱惑,不愿再耗时等待回复,待誊抄完毕,便迫不及待地去找院仆交差了。
院仆收了他的银子,自然没有计较什么,接过他的窗课后,便径直前往山长室去了。
目送着院仆离开后,蒋誉从袖中取出那份裴书谨所书的《阳春赋》原稿,嘴角不自觉上扬,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
如此一来,明日流觞宴上展出的,只会是署有“蒋誉”之名的《阳春赋》。
至于这份落款为“裴书谨”的原稿,自然没有存在于世的必要了。
这般想着,蒋誉眸光一冷,猛然将手中的宣纸撕得粉碎。
伴随着“刺啦”几声,原本平整的宣纸迅速化为片片碎屑,随风飘散,如同漫天飘落的梨花,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最终落入了一旁狭窄泥泞的沟渠之中。
看着那些沾满污泥的碎纸,蒋誉冷笑一声,脸上满是不屑之色,自言自语道:
“别以为有点才情,就能改变你卑微的出身!这里,才是你和你的文章应有的归宿!”
说罢,他潇洒地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地,大步流星地朝讲舍方向走去。
——
裴书谨归来时,讲舍内几乎已是座无虚席。
他本打算去找蒋誉,告知他自己的决定。
可恰在此时,授课的夫子已经抱着书本步入了讲舍之内,轻咳两声,示意众人回归座位,保持安静。
见此情形,裴书谨只得暂且按下心头之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准备听讲。
落座后,他正要将程萋萋归还的外衫收入书匣中,却忽然察觉到其中似有什么异物存在。
他心念一动,连忙翻开外衫,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枚小巧别致的香囊。
香囊旁,还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着的字条。
裴书谨见状,顿时心生好奇,趁夫子不注意,悄悄展开字条,细阅上面的文字。
只见那洒金纸笺之上,用簪花小楷书写着一行小字:
“感谢公子昨日相救,此香囊乃我亲手所作,有安神静心之效,虽非贵重之物,却是我一番心意,还望公子务必笑纳。”
望着字条上那娟秀工整的字迹,裴书谨心绪微澜,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感悄然涌上心头。
他将香囊握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阵。
香囊呈菱形,由上好的丝绸缝制,触感柔滑,光泽温润,上面还绣着针脚略显稚嫩的松鹤图,显然并非精通绣艺之人所制。
看来,的确是她亲手所作。
想象着少女缝制香囊时笨拙又认真的模样,裴书谨不由莞尔。
他将香囊贴近鼻尖,轻轻嗅了嗅。
一股淡雅的药香飘然而出,芬芳馥郁,直透心脾,瞬间驱散了他内心的烦躁和不安。
“安神静心么……”
裴书谨低声自语,眼底掠过一丝动容之色。
确实是好香,她有心了。
感受着那一丝萦绕鼻尖的香气,裴书谨双目微阖,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了少女清澈明亮的双眸。
“不要答应他,好不好?”
“这样好的文章,裴公子当真舍得转予他人之手、冠以他人之名吗?”
“这篇文章,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裴公子可以带着它,出席明日的流觞宴吗?”
“……”
回想起少女那满含期待的眼神,裴书谨的心没有来由的微微一痛。
他缓缓睁眼,凝视着手中的香囊,心中五味杂陈。
“我……真的可以吗?”他喃喃自语道。
正当裴书谨沉思之际,一道戒尺拍案之声骤然响起,瞬间将他从万千思绪中拉回了现实。
只见夫子清了清喉咙,面容严肃地说道:“都安静下来,准备上课了。”
裴书谨见状,连忙收敛心神,将香囊迅速揣入袖中,准备认真听讲。
只见夫子轻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捧着泛黄的书卷,声音浑厚有力道:“在今日的讲解之前,为师先问尔等一个问题。”
“在尔等心中,何为‘大丈夫’?”
此问一出,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了起来。
一位出身将门,英姿飒爽的少年率先起身,眼神中满是自豪与憧憬道:“大丈夫就应该像我父兄那样,身披铠甲,手持利刃,横刀立马于沙场之上,身先士卒,勇冠三军,令万人敬畏!”
少年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一阵哂笑,似乎对他的回答颇不以为然。
夫子轻轻抬手,示意少年坐下,随后目光转向众人,仿佛在期待着更多回答。
这时,一位锦衣华服、气度不凡的贵公子站了起来,微扬下巴,神色傲然道:“我认为,大丈夫当如我祖父,才德兼备,高风亮节,为朝廷之柱石,社稷之栋梁,这才是大丈夫应有的风范!”
夫子不置可否,轻轻点头示意他坐下,目光再次扫视众人道:“可还有人愿抒己见?”
有了前面两位同窗的引领,众人也不再拘谨,纷纷起身,发表自己的看法。
“大丈夫应广交天下英豪,扶危济困,除暴安良,行侠仗义,快意恩仇,这才能称得上是大丈夫!”
“大丈夫当富甲一方,乐善好施,以财富泽被乡里,以仁德服众人心,此乃大丈夫之所为!”
“大丈夫当文武双全,既能以文治国,又能以武安邦,方能不负大丈夫之名!”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按照自己心中的标准,描绘着“大丈夫”的形象。
待众人言罢,夫子忽然将视线投向了坐在讲舍末端的那位衣着朴素、身形纤瘦的少年,目光中带着一丝期待道:
“裴书谨,你来说说,你心目中的大丈夫,是何模样?”
那些出身世家的子弟,见夫子在众多人中唯独点了裴书谨的名,心中顿时生出一丝妒意,忍不住低声议论了起来。
“就凭他的家世,如何能理解‘大丈夫’的含义?”
“不就是会写几篇文章吗,夫子为何如此看重他?”
“只怕他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不过是些贩夫走卒罢了,哪里见识过真的大丈夫呢?”
被点到名的裴书谨愣了片刻,赶忙站起身来,并未理会周遭的闲言碎语,行礼作答道:
“回先生,学生认为,大丈夫当效仿古之圣贤,讲仁德,守礼法,尊道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虽居高位而不骄其行,虽处困境而不改其志,虽遇强权而不失其节,此乃大丈夫之所为也。”
此言并非裴书谨自创,而是源自于今日将要学习的课文中,先贤孟子对于大丈夫一词的阐释。
由于昨日已提前预习,裴书谨自然知晓夫子心中期待的标准答案。
至于其他学子,他们大多倚仗家族荫庇,成年后即可获封官职,无需经过科举考试,对课业自然不甚上心,极少能做到提前预习。
果然,在听完裴书谨的回答后,夫子满意地笑了笑,点头示意裴书谨坐下。
“甚好,甚好,看来尔等之中,唯有裴书谨用心预习了今日的课业。”
一番夸赞之后,夫子轻捋胡须,正式开始了授课。
“今日,我们要讲解的是《孟子·滕文公下》,说是某日,孟子的弟子景春对他说……”
夫子讲得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座下的学子们无不聚精会神,洗耳恭听。
然而,一向认真听讲的裴书谨,此刻却未能沉浸其中,而是游离于课堂之外。
尽管刚刚收获了夫子的赞许,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始终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羞愧之情。
其余学子的回答虽各有不足,却皆是出自真心的肺腑之言。
反观自己,看似满口圣贤之言,实则却在做着有违初心、有违师训之事。
往后,自己是否还能称得上是一个言行相符、襟怀坦荡之人呢?
裴书谨紧握双拳,眼中再次流露出深深的矛盾与挣扎。
——
两个时辰后。
“咚——咚——咚——”
最后一道钟声悠然响起,宣告着一日课业的圆满结束。
道别了授课的夫子后,众学子纷纷动手整理起各自的物品,准备踏上归家的路途。
蒋誉正欲合上手中的书匣,余光却忽然捕捉到一抹悄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影。
“蒋公子,借一步说话。”那人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