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听闻,神色俱是一愣,不约而同地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很快,只见一名身穿鹅黄色襦裙,梳着双鬟髻,身姿轻盈的少女正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疾步而来。
她神色焦急,步履匆匆,似乎正在找寻着什么东西。
待看到蒋誉衣摆上挂着的那只小白猫后,少女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惊喜之色,连忙呼唤道:“雪团,快下来!”
听到少女的呼唤,雪团这才放过了蒋誉,轻巧一跃,稳稳落在了少女面前。
少女弯下腰,动作轻柔地抱起雪团,这才转向蒋誉所在的方向,佯装惊讶道:“蒋公子?”
蒋誉亦是一脸意外,“程姑娘?怎么是你?”
众所周知,女学部所在的玉树堂管理极为严格,故而他们平日里鲜少能见到女学子的身影。
所以,能在这里遇到程萋萋,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尽管蒋誉对于程萋萋的出现十分好奇,但眼下显然不是深究这件事的时候。
毕竟此时,他的衣服已经被那只小白猫撕扯出了一道醒目的裂口,若不尽快处理,难免会遭人笑话。
程萋萋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家雪团的“杰作”,低头拍了拍它的小脑袋,佯装责备道:“雪团,看你干的好事!”
说罢,她一脸愧疚地望向蒋誉,态度诚恳地道歉道:“蒋公子,真是对不住,是我没看管好雪团,让它弄坏了你的衣服,要不……你说个数,等我回去之后找人赔给你?”
程萋萋当然知道,蒋誉肯定不会让她赔这个钱,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果然,蒋誉看着自己上个月才添置的新衣,心底不由得涌起一股无名之火。
但这股火,他又不能直接冲着程萋萋发,只能强压怒气,故作豁达道:“无妨,一件衣服而已,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在蒋誉心中,比起一件衣裳,更重要的是不能给程萋萋留下斤斤计较的印象,所以自然不会开口索赔。
说完,他转向一旁默默旁观的裴书谨,压低声音道:“刚才说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最迟放学之前,告诉我你的决定!”
程萋萋的意外介入,致使蒋誉不得不中断了与裴书谨的谈话。
他急于回到讲舍中更衣,只得向裴书谨下了最后通牒,这才满腹牢骚地转身离开。
看着蒋誉渐行渐远的背影,程萋萋暗自松了口气。
只要交易还未达成,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定了定神,目光转向裴书谨,盈盈浅笑道:“裴公子,又见面了。”
看着少女明媚的笑颜,裴书谨不由得微微一怔。
昨日在大相国寺的时候,由于情况紧急,他并未仔细端详过少女的样貌。
而今,少女发髻精致,穿戴齐整,容色清丽,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尽显名门闺秀的风范,全然没有了初见时的狼狈和慌乱,一时竟让裴书谨有些认不出来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梢,斜斜地倾洒在少女光滑白皙的面庞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衬得整个人愈发的娇俏可人。
再配合上那清澈明亮的双眸,以及唇角若隐若现的小酒窝,无端让人生出几分好感来。
片刻的愣怔后,裴书谨恍然回神,仓促行礼道:“见……见过程姑娘。”
程萋萋怀抱着雪团,眉眼含笑,盈盈回礼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裴公子,真是巧啊。”
少年闻言,略显生硬地颔首道:“嗯,是啊。”
裴书谨平日里习惯了独来独往,鲜少有和女子单独相处的时候,此刻难免显得有些拘谨。
说罢,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少女怀中的小白猫上,好奇道:“姑娘来此,是为了寻它吗?”
若非如此,他实在想不通程萋萋为何会无视书院的禁令,出现在这里。
却见少女浅浅一笑,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小猫背上的绒毛,语调俏皮道:“是,但也不全是。”
说罢,她忽然抬眸看向裴书谨,神色认真道:“其实,我是来找裴公子你的。”
裴书谨闻言,眼底闪过一抹惊讶之色,“找我?”
程萋萋点了点头,随即弯下腰,将雪团轻轻放在脚边。
紧接着,她从旁边的书匣中取出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外衫,双手递给裴书谨。
“这个,还给你。”
看着少女手中那件熟悉的衣衫,裴书谨顿时怔在了原地,显然对这一切毫无预料。
他本以为,像程萋萋这样出身名门的贵族小姐,根本不会将他这等卑贱之人的物品放在心上。
所以,他从未奢望过这件衣服还能重新回到自己的手中。
可眼前的少女,却冒着触犯学院禁令的风险,亲自将他的衣服送还,这让裴书谨感到十分意外。
裴书谨眸光微动,缓缓伸出双手,接过少女递来的衣服,轻声说道:“多谢。”
程萋萋见状,忍俊不禁道:“裴公子何须言谢,昨日若非你慷慨相助,恐怕我早就染上风寒了,应该是我向你道谢才对。”
看着少女脸上干净纯粹,不含任何杂质的笑容,裴书谨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暖流,整个人不自觉地被她的真诚所感染,眼底浮现出了一抹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的笑意。
他将衣物收入怀中,温声回应道:“听闻玉树堂守卫森严,姑娘冒险前来,只为物归原主,这份情谊,我自是该道谢的。”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裴书谨话锋一转,拱手作别道:“时辰不早,我该回芝兰苑了,此地偏僻,不宜久留,姑娘若无别的事,也快些回去吧。”
裴书谨之所以这么说,并非是不想再和程萋萋多说两句话,而是考虑到两人孤男寡女,又躲在这偏僻无人的假山后面,一旦被人撞见,难免会被误会是在私相授受。
届时,他被逐出书院事小,若是累及程萋萋的清誉,那就不好了。
见裴书谨一副准备离去的模样,程萋萋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道:“等等!”
裴书谨脚步微滞,侧身望向少女,轻声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感受到裴书谨投来的目光,程萋萋略微垂眸,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内心挣扎不已。
半晌,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抬眸问道:“你,会答应他吗?”
“什么?”裴书谨神色一怔。
程萋萋沉默片刻,弯腰从书匣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在裴书谨的面前徐徐展开。
看清宣纸上的字迹后,裴书谨眸光微颤,看向少女的眼神陡然变得复杂了起来。
“你方才……都听到了?”
程萋萋轻咬唇瓣,微微颔首。
两厢沉默。
半晌,她忽然抬眸,直视着裴书谨的眼睛,再次问道:“你,会答应他吗?”
裴书谨见状,目光下意识地躲闪着,不敢与她对视。
那份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坦荡与磊落,如今却在少女的连续追问之下,逐渐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我,我不知道……”
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助和迷茫。
看着他这副样子,程萋萋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一般,疼痛难言。
前世的他,内心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和挣扎吗?
程萋萋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一步,声音近乎恳求道:“不要答应他,好不好?”
裴书谨垂眸看向少女,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半晌,他轻声问道:“为何?”
他这样问,并非是在质疑她为何要阻止自己与蒋誉的交易。
而是想要知道,她为何会这般劝自己。
毕竟,无论他做出何种选择,于她而言,都不会有任何影响,不是吗?
程萋萋沉吟片刻,忽而启唇,轻声吟诵了起来。
“何岁春不至?何处不逢春?亦有春来迎旧燕,亦有春去送归人……”
少女吟诵着《阳春赋》中的句子,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惋惜之情。
“这样好的文章,裴公子当真舍得转予他人之手、冠以他人之名吗?”
裴书谨闻言,喉结轻颤,眼中尽是不甘之色。
他当然舍不得。
可他别无选择。
可怜少壮日,适在穷贱时。
出身贫寒的他,生计尚且艰难,又怎敢奢望更多?
程萋萋紧握着手中的宣纸,声音略微颤抖道:“这篇文章,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早在前世的时候,她就已经对这篇《阳春赋》情有独钟了。
只是那时,她误以为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蒋誉,才致使自己错付了深情,空耗了余生。
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后悔过对于这篇文章的喜爱。
尤其是在知晓了它真正的作者之后。
在某个瞬间,程萋萋仿佛听到了这篇《阳春赋》的心声。
它在恳求那个赋予它生命的人,不要卖掉它,不要舍弃它……
少女缓缓抬头,眸中隐有泪光点点,“给它一个机会吧,它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只需再坚持一日,他定会明白这篇文章的分量。
她不愿看到裴书谨再次错失本应属于他的荣耀,更不愿看到她所钟爱的这篇文章,最终冠上蒋誉那个虚伪之人的姓名!
看着少女情深意切的模样,裴书谨眼睫轻颤,心底不由得泛起一阵涟漪。
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真情实感地喜爱着自己的文章。
夫子夸赞他,意在为大家树立榜样;同窗夸赞他,意在从他这里汲取经验;邻里夸赞他,意在与他拉近关系……
他明白,这些夸赞背后,都有他们各自的目的,并非是单纯欣赏他的文采。
可眼前的少女,明明与他没有半分利益纠葛,却能如此真情实感地喜欢他的文章。
原来他的文章,真的值得被人真心喜爱吗?
裴书谨唇瓣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忽然,一阵悠远的钟声自远方传来,将二人拉回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