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前,锦绣湖畔。
水光潋滟,碧柳如丝,微风过处,湖面涟漪轻漾,金波闪烁,似有无数碎金洒落其中,令人目眩神迷。
湖岸边,一条的复廊依水而建,蜿蜒曲折,廊檐高挑,为过往行人提供了一处休憩游赏的绝佳之地。
在那复廊的内壁之上,如今已密密麻麻地贴满了书院学子们的文章,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昨日,院仆们遵照山长的吩咐,将学子们的窗课收集起来,连夜张贴于此,在今日的雅集上展示,供游人交流品鉴,以彰书院学风之盛。
湖风轻拂而过,吹得廊内宣纸哗哗作响,就连空气中似乎都染上了一股淡淡的墨香,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
自踏入书院起,程霖便被几位平日里交好的同窗团团包围,争相邀请他一同游玩。
程霖出身望族,才学出众,性情随和,因此在书院中人缘极好,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群人如影随形。
相比之下,裴书谨则习惯了独来独往,自觉难以融入其中,便主动告别了程霖,独自漫步于复廊之间,宛如一株清冷的孤竹,在周遭喧嚣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形单影只。
不过,他对此也并不在意,只是神情专注地浏览着墙上的文章,仿佛只有这些文字才能吸引他的目光。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了一张略显皱褶的宣纸上。
望着宣纸上那熟悉的笔迹,裴书谨眸光微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他原本还担心,蒋誉会因交易不成而心生怨怼,在自己的文章上动些手脚。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思忖间,裴书谨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面前的宣纸,一字一句地细细摩挲着。
忽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手指动作一顿,眉头微微蹙起。
不对!
这篇文章,并非他昨日提交的那一份!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提交上去的那篇文章是在仓促之中连夜赶出来的,字迹相较往日略显潦草。
可眼前的这份,字迹工整,笔画清晰,分明是他最初撰写的那一份!
意识到这一点,裴书谨眉头紧锁,心中疑惑丛生。
他不免回想起昨日,同样是在锦绣湖边,自己与程萋萋的那场短暂的对话。
“这样好的文章,裴公子当真舍得转予他人之手、冠以他人之名吗?”
记忆中,少女手捧着这篇文章,一副视若珍宝的模样,言辞真诚地恳求自己,不要将其卖予他人。
只可惜,彼时的自己心志不坚,自觉有负于她的期待,心中无地自容,只顾仓皇逃离,没有接过她递来的文章。
“此文于我,已是无用,姑娘若是喜欢,便留下做个纪念吧,不必归还与我了。”
所以这篇文章,理应还在那位程姑娘的手中。
可是如今,它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裴书谨百思不得其解。
“这位小友,这篇文章是你所作吗?”
忽然,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瞬间将裴书谨拉回了现实。
他转身回望,只见身后不远处,一位头戴乌纱,身着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含笑而立,目光中满是赞赏之色。
男子约莫四十来岁,美髯长须,气质儒雅,若非穿着这身官服,看起来倒更像是一位学问深厚的大儒。
察觉到来人身份不凡,裴书谨心下一惊,赶忙躬身行礼,“回大人,是晚生所作。”
男子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起身,随后目光再次落在了那篇《阳春赋》上,忍不住连声称赞道:“真是好文章,想不到小友年纪轻轻,竟有这般文采和构思,真是后生可畏啊。”
裴书谨从未料到自己的文章能赢得别人如此之高的赞誉,心中惶恐不已,态度谦逊道:“大人谬赞,晚生愧不敢当。”
话音刚落,又有一道声音传来,插入了两人的对话之中。
“原来顾大人在这里,真是让下官好找!”
裴书谨抬眸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绿袍,身形颀长的青年官员正朝这边迈步而来。
待看清来人的面容后,裴书谨微微一怔,迅速收敛心神,再次恭敬行礼道:“见过曹司业。”
原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思齐书院的司业——曹羡之。
曹羡之乃进士出身,原在翰林院任职,后因山长赏识,自三年前开始兼任书院司业,掌儒学训导之务。
他与裴书谨皆出身寒门,难免惺惺相惜,所以裴书谨自入学以来,便得到了来自曹羡之的诸多关照。
这也是裴书谨在漫长的求学生涯中,收获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于廊内站定后,曹羡之先是对那中年男子行了礼,而后拍了拍裴书谨的肩膀,笑容可掬地向他引荐道:“这位便是我之前向大人提过的学生,名叫裴书谨,吴郡人士,与大人乃是同乡。”
说罢,他又转向裴书谨,郑重向他介绍道:“这位是大理寺的顾少卿,也是我在翰林院时的师长。”
裴书谨闻言,眼底掠过一抹惊讶之色。
顾少卿之名,他早有耳闻。
与曹羡之一样,这位顾少卿亦是进士出身,写得一手好文章。
在翰林院任职期间,他便时常向圣上直言进谏,针砭时弊,言辞犀利,毫不徇私,因此得罪了不少权贵。
好在当今圣上并非昏聩之君,对于他的犯颜直谏总能虚心接纳,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或许正是考虑到他这样刚正不阿的品性,圣上便本着“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原则,将他安排去了大理寺,掌管刑狱案件的审理工作。
据说,在他任职期间,许多积年旧案得以侦破,许多冤假错案得以昭雪,无论是朝野还是民间,都对他的能力和人品赞誉不已。
原来,眼前这位大人,便是那位传说中的顾少卿。
得知对方身份后,裴书谨心中顿生敬意,连忙躬身行礼:“晚生裴书谨,见过顾大人。”
曹羡之欣慰一笑,又接着道:“我早就想向顾大人引荐你,没想到你们倒是先遇上了,这位顾大人的文章造诣极高,尤其擅长赋体,今日既有缘相遇,正好可以向他请教一番。”
听完曹羡之的话,裴书谨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日自己差点将《阳春赋》卖给蒋誉一事,心中既愧疚,又庆幸。
愧疚的是自己意志不够坚定,居然差点为了五十两银子出卖自己的心血之作;庆幸的是自己能够及时悬崖勒马,没有辜负一直以来对自己寄予厚望的曹司业。
顾子兴闻言,笑着摆了摆手道:“羡之过奖了,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还能跟你们这些年轻才俊比拼文采?更何况以裴小友之才,将来成就未必在你我之下啊!”
说罢,他再次看向裴书谨,目光饱含期待道:“裴小友,不知你是否还有其他的诗文作品?若是有的话,能否整理一些送到我府上,好让我一饱眼福?”
裴书谨闻言,目光一怔,心中思绪翻涌。
自古以来,都是学生将自己的得意之作主动呈上,以求文坛先辈的指点和引荐。
可眼前的这位顾大人,竟然主动提出想要看自己的作品。
这对于他这样出身寒门的学子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殊荣。
念及此,裴书谨心中微动,点头答道道:“承蒙大人厚爱,晚生定会将作品悉心整理,尽早呈送给大人。”
得到裴书谨的应允,顾子兴似乎仍觉未尽兴,又拉着裴书谨走到那篇《阳春赋》前,细细询问起这篇文章的诸多细节,从行文布局,到韵律用词,再到典故引用,无一不问。
裴书谨亦耐心作答,并不时向顾子兴请教对于某些句子的看法和建议,自觉收获颇丰。
——
时光飞逝,转眼间已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顾子兴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在书院久留,遂向二人道别,准备返回大理寺。
然而,就在他离开之际,一阵嘈杂之声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就是这里!此文分明是我所作,为何却署上了他人之名?还请山长为学生做主!”
伴随着这道愤慨之声,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跨入了复廊,瞬间便将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待看清领头之人的面容后,裴书谨目光骤然一冷,藏于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蒋誉,居然是他!
裴书谨原以为,蒋誉是因为交易不成而心生怨恨,才会深夜派人报复自己的。
可如今看来,他的目的,似乎还远不止这些。
尽管裴书谨还尚未弄清这篇《阳春赋》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眼前发生的一切,却至少透露了一个信息:
这个结果,绝非蒋誉所期望看到的!
正因如此,他才会怒不可遏,纠集众人来寻自己的麻烦。
这般想着,裴书谨略微抬头,目光冷冽地盯着蒋誉道:“蒋公子这是何意?”
裴书谨向来不惹事,却也从不怕事。
此地既有书院师长,又有朝廷官员,是非曲直,岂容他随意颠倒?
看着裴书谨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蒋誉不屑地冷哼一声:“我是何意,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说罢,他忽然上前,猛地推开裴书谨,随后指着墙上的文章,向身后的山长控诉道:
“山长您看,这篇文章,与我刚刚在您面前默写的,是否一字不差?若我并非此文的原作者,又岂能做到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