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药堂走回居住的巷口需要的时间不多,只是临近傍晚,众人都回了自己家开始夜间前的忙碌,因此巷子内外墙边站着坐着的人寥寥无几,显得有几分萧瑟。
谢春酌在来到王家门口前,站立片刻,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风声似乎带着几声呜咽的哭声传入他的耳中。
下一秒,“砰——”的一声,咒骂声在巷子里尖锐响起。
“还敢咬我?!真是不要命了——”
清脆的巴掌伴随着嫌恶的骂声一齐响起,“恶心死了,你怎么还没死呢!”
“春娘,你站在这里作什么?”
身后突兀地冒出个人,声音幽幽,谢春酌心中一突,回身看去,就见佳娘抱着装满衣服的木盆,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谢春酌这时才第一次认真地去观察佳娘。
十七八,正值青春的年纪,即使粗布木簪也难掩秀气,皮肤光滑,但此时她眼也不眨地看向谢春酌,影子倾斜被吞没进墙下阴影中,背后空无一人,无端端生出几分瘆人来。
“春娘?”她张开唇喊,眼珠子转动,视线落在他的眼角,神情微变,“你点痣了?”
佳娘颔首,她便上前几步,脸上流露出几分欣喜,像是真心实意地为他感到高兴。
“……会好的,点了之后一切就好了。”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
谢春酌一言不发,看着她眼神贪婪地在他脸上流连,直到不经意间对上他的视线,才回神后退几步,讪笑道:“我只是想看看。”
“你怎么不去点呢?”谢春酌抬手,指腹擦过眼角的红痣,平整的毫无起伏,恍如无物,只有照镜子能看见的一点殷红。
他的头微微向右边倾斜,上挑的眼尾,下眼睑的睫毛根根分明,投下浅淡的阴影,显得那颗痣愈发妩媚诱人。
“佳娘,你找医师点过吗?”他轻声问。
佳娘脸色僵硬,随后若无其事地转身,抱着木盆往家门口走,笑道:“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点?我对现在的一切都很满意。”
最后那句话带着点俏皮的意思,她推开门之前,回头看了谢春酌一眼,意犹未尽,“……你的痣点得很漂亮。”
话音未落,佳娘便见谢春酌忽地大步朝她走来,她神情一凛,下意识做出防备的姿态,退后一步,结果谢春酌直冲着的并不是她,而是门!
不好!
佳娘当即要阻止,二人的手同时摁在了门上,一来一回,门终究还是被拉开了一条缝隙,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从内猛然伸出,卡在门缝里,抓住门沿。
“……嗬嗬……”
急促压抑的喘息自下传上,谢春酌低头,对上了一双猩红的双眼。
“……嗬嗬……师……”
“砰——”
门内的人硬生生将门推紧,惨叫急促地拔高又消失,被夹得几乎断裂的手无力地松开门沿,谢春酌瞳孔紧缩,大力踹向门。
门轰然打开,门后的人惊慌大叫,倒在地上,而里面的一切也映入了谢春酌的眼帘。
他一时失语,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画面。
门内院子除了一个长相精明阴狠的中年男人以外,还有一个……女人。
或许能将“它”称之为女人,因为除了手脚还健全,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一个个黑褐色的脓疱中,那些脓疱鼓胀、表面光滑,部分还长着几根细毛,粘连在她的脸上、脖颈上、躯干、手脚上。
难怪刚刚说话都不清晰,原来是因为喉结处也长了一只脓疱。
女人看到谢春酌后眼睛一亮,挣扎着要向他爬来。
“……嘶……”
谢春酌笃定这个女人必然认识自己,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万春?!”
“什么万春?春娘,你糊涂了吗?这是我娘。”佳作挡在二人面前,阻止了他们对视。
佳娘脸上浮现怒火,她冷冰冰地看向谢春酌,“春娘,你快出去吧,我娘最近病了,身体不好,不宜见客。”
坐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叫唤的中年男子也爬起来,一手拽住女人,用蛮力将人带起,在对方挣扎时下意识要扇,却被佳娘一个眼神阻止。
中年男子改拽为扶,忍着恶心带人进屋。
女人明显不想进去,又抗争不了,不断回头看谢春酌。
谢春酌兀立在那,在她被关进房屋的最后一刻,二人遥遥相望,谢春酌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她便松了力气,任由中年男子将她推进屋内。
“我爹有时脾气比较暴,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对我娘的。”佳娘见人离开,一改先前的模样,拉着谢春酌的胳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叹气,眼角含泪,“你也知道,那么多年了,我娘这病怎么也治不好,近段时间还发了狂症,对我和我爹……”
她默默撸起衣袖,白皙的皮肤上是青紫的淤痕。
谢春酌的视线在她手臂上一略而过,古怪道:“原来如此,你受苦了。”
佳娘听出来不对劲,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摇头:“生身父母,养育之恩,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报答的。她变成这样,我真是……恨不得以身相替。”
眼泪说掉就掉,佳娘用衣袖擦脸,哽咽着诉苦,可她哭了好一会儿,等到把谢春酌都送到门口了,也没听到对方说话。
她心觉怪异,做足了姿态抬起头看,就见谢春酌一直平静地看着她。
佳娘当下就知道谢春酌起疑心了,但事已至此,起了疑心又如何?一切已经覆水难收,挽回不了了。
“你回去吧,过些时候,我再寻你。”佳娘擦掉泪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谢春酌看着她没说话,一双眼瞳如浸泡在水里的黑曜石般润亮美丽,看得佳娘不由心生喜爱。
瞧瞧,多漂亮啊。
只可惜不能留下来。
佳娘不免失望叹息,谢春酌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话还没从口中泄出,便先一步在身后不远处听到了清亮的喊声。
“卿卿——”
回头一看,闻玉至正迎着夕阳,手持剑柄走来,光芒照在他脸上,五官深邃生动,笑容灿烂,俊气非凡。
比起主体,现在的闻玉至无疑是朝气蓬勃,充满活力。
佳娘见了他,当即后退几步,“我先回去,就不打扰你们了。”
话罢没等谢春酌说话,就推门而入,又将门给关上了。
而闻玉至来到谢春酌身边后,第一句便是说:“这女子有古怪,恐怕与你口中的痣娘娘有关。”
“你怎么知道?”谢春酌略有些诧异。
“直觉。”闻玉至鼻尖微动,蹙眉,目光落在他的眼角下方,“你身上怎么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而且,你的眼角怎么多了一颗红痣?”
谢春酌睨他一眼,不答反问:“不好看吗?”
“……好看,就是闻起来很奇怪。”
闻玉至凑过去微微低头,鼻尖蹭到眼角处红痣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颊,有种奇怪的痒意,谢春酌摁住对方肩膀把人往外推,结果还未怎么动作,便觉得眼角至眼皮,被湿热的舌尖轻而快地舔了一下。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眼皮薄,舌头舔过时,可怖的被侵略感袭来,令他头皮发麻。
“你做什么?!”谢春酌恼怒,“你是狗吗?又闻又舔的!”
闻玉至做完这一切才反应过来,微微睁开眼,凤眸中流露出迷茫与痴色,被谢春酌一瞪之后,更是呼吸都开始变得有些喘急。
谢春酌真想骂,难道他是什么□□吗?舔一下就会变成这样?
想骂,又怕骂了闻玉至更爽,咬咬牙,干脆转身进屋,不再搭理对方。
闻玉至跟在他身后,理直气壮:“我就是想舔,舔一下怎么了?你不是我道侣吗?更亲密的事情我们都做了,还在乎这个吗?”
只是自己心中也觉得奇怪,以往即使渴望,也不会立刻直白地去行动。
而谢春酌回屋后给自己灌了口冷茶,倒是觉得分身与主体慢慢变得相似了,可能不用过多久,分身就会获得主体的全部记忆。
他必须要尽快行动,以及快速离开幻境。
思及此,谢春酌冷静下来,在闻玉至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蹭过来时,严肃道:“我有事跟你说,你得去救万春。”
“万春?”闻玉至一怔,“她也下山了吗?”
谢春酌颔首:“我们是一起接任务的,但是她和我分开了,一直没碰面,刚刚我进佳娘家发现,她口中生重病的母亲就是万春。”
万春大概是与他一起被痣娘娘带入幻境的,而幻境内的其他百姓,或许有少部分也是由现实中候选的童子们所扮演。
不过谢春酌没想到,万春竟然会变成佳娘的娘,仔细想一下,也有可能是因为当时在前庙,只有万春一个人是女扮男装。
“我现在去把她带回来。”闻玉至沉着脸,显然是想到万春的情况现在不会太好,但他仍然没动,而是等着谢春酌继续往下说。
他相信他。
谢春酌忽然有些难以面对闻玉至认真专注的目光,他侧开视线,顿了顿,继续道:“痣娘娘还劫持了几十名百姓,尚且不知道他们安不安全,所以我想,晚间找机会去和万春互相交换消息,再做下一步打算。”
“你需要我做什么?”闻玉至直接问。
“引开佳娘与他爹。”
谢春酌道:“我只需要半柱香的时间。”
不出所料,闻玉至答应下来,随后又因担心万春,与谢春酌说了几句话,便拿着剑出院子外,看着高墙沉默。
闻玉至少年成才,在修士间拔得头魁,动起手来自然是不用怎么在乎伤亡,可对于百姓,总是存着过分的怜惜与小心。
跟南災一样。
谢春酌莫名想起南災,天下闻名的半仙,若不是灵气式微,加之一些原因,对方恐怕能直接渡劫成仙,而不是至今仍然滞留人间。
他曾听长老说,那人是这个世上唯一存在的,仅剩半步就能成仙的修仙者。
谢春酌有时会嫉妒恼恨,如果他有好的出身,好的一切,他也能坐到他们的位置,他差的,也就是那一点而已。
不过没有关系,他会靠自己,得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