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沉香袅袅,朦胧的烟雾弥散。
穆靖南身披黑色绣金龙袍,高踞龙椅,他神色冷峻,双眸微微眯起,带着审视,仿佛能洞察一切。
修长的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桌案,他垂眼睥着立身于龙案前的叶太医。
后者低垂着头,神色恭谨,他暗揣着帝王心意,谨慎开口道:“陛下,娘娘的确有孕,只是……”
穆靖南生平最不喜听医者嘴里冒出的只是但是,他不耐的蹙眉,沉声道:“说。”
帝王明显心情不佳,骇得叶太医心中一凛,他连忙跪下,答道:“只因药物作祟,娘娘脉象才略显紊乱。”
此话一出,案首传来的紫檀桌的敲击声戛然而止,气氛凝固几分,又迎面袭来一阵威压,叶太医未敢抬头,他手心冒出薄薄一层汗,那冷意从脊背窜至心头。
“朕是否说过,你在太医院不过是挂个名,其余都不要紧,唯需保证皇后身子无虞?”穆靖南面色阴沉,语气透出几分怒意。
是了,若无穆靖南的意思,叶太医怎么会整日里四处乱跑去凑那些个鬼热闹。
瞧遍整个太医院,也未见得有一位太医有他这般闲余,更遑论还去给各宫的丫鬟女侍看病的。
显而易见,这看病不过是个由头罢了,穆靖南真正要叶太医做的,是监察各宫不会出现来历不明的药物熏香,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更为了方便探查,叶太医这才谁的差遣也都“听”。
不然依着他的性子,哪里会由着素来目中无人的程德妃支使,没洒毒粉毁了她的脸蛋都已是够道德的了。
皇帝登基以来,这后宫里头算上皇后也不过才六位嫔妃,除去阮如安的坤宁宫,叶太医是整日里去这个宫替女侍瞧病,又去那个宫给嫔妃主子问平安脉。
不夸张的说,这去其他嫔妃宫里的道,叶太医可能比穆靖南还要熟上不少。
程德妃此番筹谋定然是蓄谋已久的了,穆靖南并不认为叶太医会毫不知情。
果然,叶太医沉默半晌,似是在为自己辩驳,他开口道:“微臣已细细查验过,此香对娘娘凤体并无任何损伤,仅仅只是嗜睡恶心而已。”
天地良心,对于叶太医这样在宫外头见识过不少大病怪病的人而言,嗜睡恶心委实算不上什么问题。
并且这件事对于皇帝而言可不是什么坏事,程德妃若真栽在这上面,皇帝便少了件烦心事,便能多腾出些人手去应对外头的人。
“仅仅?”穆靖南冷嗤一声,“明日朕让人打断你的腿,仅让你腿疼上一疼,你意下如何?”
“……”叶太医不明白这两件事是怎么可以相提并论的,但上头坐着的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大渊朝的帝王,他若是孑然一身倒也罢了,可偏整个家族都还要好好讨日子的,他思忖片刻,还是作揖叩首道:“是臣说错了话,请陛下恕罪。”
“罢了。”
穆靖南虽不是个蛮不讲理的,却是个瑕疵必报的。
“你回去将这香重制一回,想法子弄得无色无味,塞进兴庆宫去。”
叶太医闻言,神色一怔。
要知道帝王是否宠幸、何时宠幸妃嫔都是专有敬事房的人记录在彤史上的,想必此刻那本册子上全写着皇后的名字,这后宫其他妃嫔若是有了喜脉……
那可就是失德,更有意图混淆皇室血脉的帽子连着往下扣……如此罪行,程德妃被处死都是轻的了,若是皇帝真有意追究,依着律法,程家也能去流放一番的。
但说归说,程家若真这么容易倒台,皇帝也就不会命他这样没日没夜的紧盯着后宫了。
“是。”帝王下旨,叶太医自然恭敬应下,他抿唇半晌,想起今晨的事,复又开口道:“陛下,今晨微臣为皇后娘娘诊脉时,是依着假脉说的两月身孕,这往后娘娘若追究起来……”
叶太医是个怕惹麻烦的,他只想赶紧还完恩情,麻利的离开这个稍有不慎就要丢掉小命的皇宫。
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物,自然是要小心为上。
不知是在宽慰,还是在承诺,穆靖南缓缓道:“皇后不会对你如何的。”
闻言,叶太医暗自松了口气,行过礼后,小步退下了。
偌大的太极殿内,沉香缭绕,穆靖南指尖摩挲着衣袍,垂眸深思几息,对着一侧侍奉笔墨的李大监道:“郭子寒可找到了?”
“陛下,镇北王还未遣人来回话。”李大监垂目答道。
“让他们动作快些,务必赶在霍若宁前将人找到。”穆靖南并未抬眼,目光落在桌案上的奏折上,其间‘废后‘两个大字赫然跃于纸上,“盯紧程氏,若再让她钻了空子,你便不必来御前侍奉了。”
李大监连声应下,见皇帝一番心不在焉,他转了转眼珠子,试探开口道:“陛下,娘娘有孕,定然是极想见您的,想必碍于您政务繁忙,也不敢多来叨扰,不如一会子午膳便去坤宁宫用吧?”
“你如今倒是能做朕的主了。”穆靖南意味不明的看了李大监一眼,语气中并无半点责怪。
李大监低眉笑了笑,开口道:“陛下说笑了,那……”
他拉长语调,等着穆靖南反应。
“遣人去传,午时去坤宁宫用膳。”
语罢,穆靖南状似不经意地拿起奏折‘认真’批阅起来,嘴角不经意勾起,整个人都愉悦轻快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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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内。
才刚喝了女医熬的安胎药,阮如安正斜倚在窗边,仔细翻阅着女官呈上来的年终庆宴的一应收支、筹备状况。
“便说这一条,”阮如安抬起眼眸,神情严肃,“光是花灯就支了七百两,那花灯是金子做的不成?”
这账目是越看越离谱,不仅格外铺张浪费,还奢靡极了,阮如安眉头越皱越紧,“还有,不过是一场宴,这鳆鱼海蚶进那么多,足五百斤,是打量着人能把它当米吃么?”
“本宫原先定下的规案,你们照做都不会吗?”
先帝在位时,凤位空悬,宫墙内一应宫宴内务都是由阮如安这个太子妃代劳,像年宴这样的大场面,一应礼制规格都是早早定好的。
那女官面露难色,连声惶恐道:“回娘娘,是兴庆宫娘娘说,今岁乃是陛下登基元年,理应华贵些,方才衬得陛下龙威。”
闻言,阮如安冷冷将那账目扔在女官面前,她目光凌厉,“本宫倒不知,如今是程德妃做主了?”
“娘娘息怒,”女官连忙下跪,开口道:“臣绝无此意啊。”
这女官字字句句说着无意,跪下时却不见半分不安畏惧。
是了,如今在旁人眼里,她兴许只是个没有位高权重的母族、无脑痴情于皇帝的空壳皇后。
膝下有子如何,得皇帝宠爱又如何。
真情这种东西,是宫里头的人最摒弃最不屑的玩意儿,她们看惯了父子反目、帝王恩殒,便觉着世间一切都该如此薄情寡义。
可阮如安才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任人欺辱的主儿,今日若不好好发落了这个女官,叫她回去作威作福,背地里不知道要怎么嚼舌根子,来日又有几人能真正信服于她。
何况这年宴不是什么小事,届时京中但凡与皇室沾亲带故的人家都会入宫参宴,若真如程德妃这番安排,流水般的开销,叫外人看在眼里,岂不都觉得皇帝是个糜费又胡乱挥霍的君主。
那又不知有多少别的心思应运而生。
“哦?”阮如安挑眉,侧目看向窗外,“你瞧,今日的雪下得可大?”
女官抬目望去,见得大雪纷飞,一片凄凉萧瑟之景,她不解答道:“回娘娘,外头白茫茫一片,自然下着大雪。”
阮如安冷笑一声,转身回眸,眼中寒意愈盛,“这雪花纯白,亦是至纯至性。你既一片赤忱,为主分忧,本宫便赐你白绫九尺罢。”
语罢,不待那女官回话,阮如安直接忽视了她一片惊恐,她兀自迈步越过被吓得瘫坐在地上的女官,抬目对着外头冷声道:“捂了她的嘴,拖出去。”
外头的宫人动作麻利的将人捆了出去,冬儿见状,上前来担忧道:“主子,如此大动干戈,若是闹到御前……”
主仆多年,冬儿在忧心什么,阮如安也能猜出个三四分。
“无妨,她不会咬着这一点不放。“
只要她一日没被废,便一日是中宫皇后,皇帝未曾剥夺她执掌后宫的权力,程德妃若真想要她这个位子,定然也会格外看重自己的名声,不至于闹的太狠。
譬如这次,都能往她的香炉里下药了,人家也没要了她一条命不是?
冬儿低声道:“主子,才刚太极殿传了话来,说是陛下要来用午膳。”
“按着原先他来时的菜品备下便是,”阮如安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忽而,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她顿住因着困乏而去往床榻的脚步,扭头来道:“罢了,叫小厨房备下做梅花糕的小料,我一会子来。”
原先在潜邸时,穆靖南便很喜欢阮如安做的这道点心。
也不知是否是作戏作久了的缘故,每过一阵子,阮如安都会亲自下厨做这一味糕点,一是为讨穆靖南欢心,二则是让他晓得她的情意。
冬儿闻言,她张了张嘴,但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的东西总要自己体悟才能看出其中门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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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
朱红色的漆木长案上,琳琅满目的菜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
青花瓷盘盛装的菜肴,翡翠豆腐、百花酿鸡,色香味俱全,更有那用银丝细细包裹的珍珠丸子,晶莹剔透,惹人垂涎。
夫妻二人用膳时不喜多人侍奉,屋子里只留下冬儿为阮如安添菜。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穆靖南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总时不时瞧着阮如安,那目光如同秋水般深邃柔和,仿佛能够溺死人。
其实原先也不乏有这样的时候,这意味每每表露,便格外真挚炽热,回回与此对视,那里头无尽的柔情与宠溺都没办法叫阮如安直接忽视,反而心虚得很。
毕竟她所表现出来的“情深似海”都是为了诱敌深入的迷雾。
而显然,穆靖南大多时候都是以真情实意回馈的,纵然她再信手拈来,再驾轻就熟,心底那点残余的善念总也出来作祟,她大概还是做不了一个纯粹的恶人。
被这样一双含情的眼眸直勾勾盯着,阮如安急忙撇开视线。
她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捯饬了几番状态,抬手夹了块嫩红剔透的梅花糕放到穆靖南面前的白玉金云碟里,状似娇羞道:“阿南若再瞧着我,我可要似这梅花糕一般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