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法尔法代已经习惯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包围,在寂静的夜晚结束后,首先亮起灯的是从窗口就能眺望到的集体宿舍,偶尔几次,他结束伏案,起身走走,就会站在窗前,望着黢黑的夜空。
和白天不同。围场的白昼是地上的黑夜,大部分时间里,辽阔的铅穹仅仅呈现出一种近似阴雨欲来的氛围,这让他想起人类的某一时期也是这样,烟雾从烟囱里流向天空,悄无声息地取代了云,在很少的时日里,阴云也会散去,于是月的光辉会让一切更明亮,但不是那种——被真正月光所笼罩的、温柔的蓝夜,而是刺亮荒野的惨白。
而黑月亮的统治下有着更趋近于散布更可怖的氛围,纯粹的黑暗、却偏偏要给你透出一点模糊不清的剪影,黑色的穹顶轻轻盖住了还在挣扎的动植物;在他的命令下,城堡几乎灯火通明,每个人都需要排班轮值,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领主不睡觉,所以基本也等同于常驻的守夜人员。
要知道,在黑暗中,孤身走在约有三层楼那么高的大厅,面对石墙,面对宽阔的走道,面对将脚步声再次复唱的空寂,人的内心将被滋生的孤独、幻想的迷宫和油然而生的疑神疑鬼给诱惑……最后也许会疯了一样跑出城堡也说不定。
而由人点起的灯光无疑是温暖的,在天蒙蒙亮之际,人们走出宿舍,穿过拱门,开始一天的新生活。城堡里重新响起匆忙的脚步声、木板的嘎吱声,哈欠声、说话声、先去地下看看今天有没有新的饮品,然后再各司其职——庭院里是欢笑和木桶在井水中浮动的声音、木匠用锯子分割木板的声音、割下来的麦子被铺开的声音。
这些无疑是另一种对抗黑暗的良方。
不久后,法尔法代从赫尔泽那儿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人口日渐增加,不少人主动迁移去磨坊那边——连那儿也快塞不下了,而好消息也令人振奋,他们终于迎来了靠谱的四个工匠——他们谁也不认识谁,死的时候天南海北,却祖祖辈辈都是干与建筑相关的。
要说修房子,这儿的男女至少有三成都干过这件事,他们懂得如何利用干草和木头,那些供外围人暂时歇脚的简易屋棚就是这群人抽空去盖的,只是非常容易倾倒,他们从父辈继承到一座房屋,一家七八口,挨挨挤挤地住在里头,一张木床上既承载老人的逝世,也承载幼儿的诞生。
从零起家的却不算多,故而他们只能造普通的房子,坚固耐用的却造不了,直到这四个匠人的到来。
在第一波麦子熟之前,法尔法代颁下了个任务,他并不想强迫所有人都去干这件事,毕竟农忙本身就是令人疲惫的,他只是批了一个章程,空闲时间,人人都可以去伐木,以此换取固定的票劵,作为将来落成新房的凭证,也就是说,你需要自行伐够一所房子所需要的木材。
而被规定了要职,逐渐习惯呆在分工岗位上的织衣女,在厨房忙碌的厨娘等人则可以继续用额外劳动换取凭证。
这可是件长久的活计,这项法令一经推行,立马就引发了一阵热议。有人觉得自己在集体宿舍住得挺好,没什么必要去搬,有人直嚷嚷受不了邻床睡觉磨牙,必须要出去住。
而露个脸,颁布一下政策就走的法尔法代此时正看着被他捏碎的陶瓷杯子,若有所思,他打了个响指,随便抽调了几份契约查看——啊,忠诚度变高了,力气也变大了。
要知道,之前这具身躯可是跑两步就喘,和维拉杜安的远行更是走走停停——其实以健壮男子的体力和步子,之前从这里到野生麦田的那点路用不着这么多天,不过他的气定神闲不光骗到了维拉杜安,还让阿达姆也以为这小子压根就是来远足的。
这有点像画饼。他想,但饼嘛,画着画着就烙出来了,虽然说建造村落实际上没有那么——难,人类的居住社群都是自发而起的,不过他想做一个有规划的村落,就得费点功夫,以及……
“——估计也有投机倒把的家伙,在用这个换取点什么吧?”面对汇报,法尔法代漫不经心地把碎片用帕子包起来,以防这些东西割伤过来收拾残渣的女人的手:“说实话,之前就有人打主意买卖这东西了……”
他挥挥手里的木条,这是分发下去的、逐渐代替记分板子的凭证,积累的凭证可以换取各种各样的东西,除基本用品以外的所有——新衣服、额外的早餐、需要和工匠订购的物品(比如木梳之类的私人用品)、还有和别人换取装饰性的小物件。
城堡里的金银没什么用,又一时半会找不到货币的法尔法代只能先用这个凑合,指定的物资需要指定的凭证,而这些流通的凭证是他亲自写的,为了防伪,他用黑色松墨在黑色的松树木片上用戈迪字母写下他名字的首字母,又在上面覆盖上了第二层——并宣布掰开作废,接着在最外层刷了一层蜜。
正常情况下,厨房有用来做菜的糖,糖罐子被鹅怪死死把控,要去偷蜜罐蚁也是不切实际的。
“大家最好不要轻易去触碰蜜罐蚁,会中毒的。”鹅怪一早就警告过了:“更何况甜蜜——这里的甜蜜和地上的甜蜜不一样,它通常伴随着剧毒,剂量够大就会让人生不如死——唉,别那么紧张,平时我也只是用它们调味,利用各种食材和调料的特性,完全可以抵消……”
那种比正常糖还要浓烈的香气不会叫人认错,如果有人克制不住地想去舔一下,那就会被一种奇怪的触感给电到。
就是发币过程中差点没把自己累死,看看他写废的五支羽毛笔就知道了。
考虑到房屋到底还是有点特殊意义在里头,而这帮人前段时间才私下搞过赌博,法尔法代打算特事特办——很好,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班什么时候才上得完?
“您要不然休息一下吧?”赫尔泽熟练地为他倒了一杯茶,这是贵白茶,从植物园里摘的,感觉用来配面包很不错……
为什么是面包呢?他闻到了赫尔泽身上酵母的气味,作为三位被他钦定的家宰之一,她的日常也相当忙碌——忙碌到再次心平气和地共处一室时,她已经对日常事物信手拈来——
但赫尔泽自己看来,她委实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总管……她端茶的动作还是很粗俗,本来,这种活计应该交给宫廷侍女吉特娜女士来干的,而那位严厉的、表面上不近人情的女士却在冷冷打量她后,说出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评价:
你的脊背绷得很直,作为区区一介村姑,凭借这点,你已经比太多人优秀了。
……虽然她看自己还是多少带着点嫌弃吧。
“你去烤了面包?”他问。
“是……最近大家伙对搞木材的热情很高,厨房人手有时候不太够用。”
“要盖房子,也得等这茬麦子收获,让他们慢慢来。”法尔法代说,他突然笑了一下,不怀好意地:“说起来,新的木头劵很有意思呢?”
“诶?”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是早上烤的面包?现在应该已经好了吧?”
揉好的面团被放在铁锨上,送入幽蔽的烤炉深处,负责烤面包的撒依玛往旁边的灶里新塞了点麦秸,她用手指沾了点灰烬苔藓放到嘴里尝了尝,然后拿起一把火兰花丢进去。
在烤制过程中,她重新系了一下松垮的头巾,开始准备起下一炉的面包,她想起从前和母亲学做面包的日子,母亲会在面包上割花,于是出炉的面包就会有相当漂亮的纹路,父亲负责把面包带到镇子上的公炉进行烤制。
刺猬麦烤出来的面包不需要加任何东西就已然足够松软可口,而同在厨房忙碌的爱瑟尔却问她能不能往里头加一些碎浆果,或者是做内馅。
“没这个必要吧?”撒依玛停下揉面的动作,她有点无奈,说真的,她不太搞得懂这位说话细声细气的姑娘。
“但你也没必要往面包上割花呀。”爱瑟尔说,她探身去看火,非常好,说到底,精面做成的面包和掺着麦麸的面包给人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很多人认为这样就很好,不必去再提高些什么了。
爱瑟尔却有一套自己的想法,面包可以切成片,配稀奇古怪的菜肴,也能在本身上做一些创新,加入地瘤怎么样?或者把土豆搅碎,填充进去当内馅,加入呼喊丁香的汁液,烤出来就是漂亮的红色,加入肉桂呢?
“我……”
“你烤面包的技术真的很好。”爱瑟尔认真地说:“……你或许应该去当个面包师呢。”
“也许我以前确实梦想过当面包师。”她用刀把面团分开,在忙碌的厨房,是没人注意到谁和谁在说话的。小伙子保罗和她打了个招呼,另一盘烤好的面包端走——虽然说一天只有一餐的供给,但去地里忙碌的老少都总不可能真的就一天等那一顿,在没物资没那么紧张的时候,孩子们可以得到额外的热汤,田里劳作的人可以得到午间的一块大面包。
“那你现在也可以。”爱瑟尔说:“以后建立村落,你可以在村子里当面包师啊!做点创新,会有更多人购买的。”
“这还太早了。”她愣了一下,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余光就瞟见了一抹绿色。
法尔法代才下来,就被鹅怪拽住了衣角:“殿下啊,殿下啊!”
他顿感不妙:“有什么事?”
“这个、这个嘛……”
鹅怪扭扭捏捏,半天才支吾出一句:“……您如果有空……”
我没空。想起手头那些破事,法尔法代就一阵头疼。
鹅怪也没提什么太过分的要求,他希望领主有空去寻找一种名为“博拉梅茨”的生物。
“那是一种植物,形状如一头金色的羊,从四五个根上长出来,远远望去,宛如羊群行动。”
“博拉梅茨存在的地方,其他植物都不能生长,有时候,野外的狼群会将它当做真的羊……因为只要割断它们的头颅,鲜血就会喷涌而出。”
“……”法尔法代若有所思:“你需要博拉梅茨做什么?”
“我需要的是它的血液——哦最近雨下太多了植物长势不太好但是我也不好把全部吃的都拿去喂树,现在人口增加了太多还是省省……”
“等下,”他危险地眯起眼睛:“博拉梅茨的血液可以促进植物生长?之前你怎么没告诉过我?”
“……回殿下,我我我我之前没想起来这茬,我一直在考虑做饭的问题?”
一心一意只想把鹅怪菜谱发扬光大的安瑟瑞努斯刚开始是真的没想起来,只是圭多来问过之后,他才隐约——大概——记起来确实有这么一样东西能作为植物生长剂。
这个也不能怪他,这东西通常都是作为仪式材料的,没有人用来浇地啊!从前的领主都是直接把人压到地里放血的拉倒,谁晓得法尔法诺厄斯不按常理出牌。
当然啦,每天被食客换着花样夸的的鹅怪自然也不会再去为难人类,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费劲地从记忆里挖出这样事物。法尔法代还以为他那颗鹅脑子里只剩下食谱了。
“好吧。”法尔法代叹了口气。
他绝对不承认是他干活干得太烦了——因为说出去也没有人信,连赫尔泽都以为他的人生爱好就是干活了。
“忙完这一阵我去给你找。”
不是他有多爱工作,他只是……
……只是什么来着?
刚开炉的、松软的面包香气很好地舒缓了他不知从哪腾起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