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日子,天色亮的越发晚了。清晨起后,毓沅披上件绢绸冬袄,打开屋门便往外走了走。
穿过朱漆扶栏,没几步便走到了胤祐书房前的那个平台。那是一个广阔的平台,以数百根翠竹横竖交错搭建而成,也是整个府里观赏风烟湖最佳的地方。
胤祐告诉过她,这个平台自她来了之后,就有了新的名字叫愈渊台。毓沅不解为何叫这个名字,胤祐却笑了笑并没有告诉她,只是让你多念几遍。
毓沅念了好几遍这才发现竟与自己的闺名同音。胤祐说,他其实只是希望他们能在这里缔结更深刻的渊源。
缓步走在平台之上,入眼处一顶朴素的木质油纸伞下安静的搁了一桌两椅,一壶两杯。
还记得初来那会儿,她就被这儿的布置深深的吸引住了,每每胤祐不在书房时,她便浮生偷的半日闲,沏壶上好的茶,窝我愈渊台上的摇椅中,欣赏着近处风烟湖上的粼粼水色,更有远处璞邑苑内的嶙峋山景。
自从那日听了胤祐关于茶叶的一番大道理,毓沅决定悉心好好研究一番,于是,每日便换一种茶叶泡着喝,每种茶叶每日都用不同的水质泡着尝试。
喝了一阵子,她发现,确实滋味不同。可当着胤祐的面,她才不承认胤祐的观点,只一味的说他挑剔。胤祐也不争不怒,总是嬉笑着说,只要她泡的茶,怎么泡都好喝。
愈渊台前,有一条小船,平里没事的时候,便可以泛舟风烟湖上,沐浴在这烟雨山水中,堪比人间天堂。
风烟湖虽比不上宫里的太液池,却比太液池更能令人静下心来。胤祐在的时候,他两人也会时常坐在船舱里煮茶博晓古今,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边喝茶边斗嘴。
毓沅心里明白,这样的日子,便是人在宫中与人在府里的差别了,若是在宫中,即便再闲,也不敢如此造次,而在这里,虽然只是烟波斋中的一个小小侍女,她却有天大的胆子过着小姐一般的生活。
仗着胤祐对她的纵容和照顾,她每日想的最多的事,便是怎么打发日子。烟波斋里虽然有她和锦绣二人同时做事,可平日里凡事都是锦绣抢着做,一点也不让她操心,好像她才是这个烟波斋的主子似的。
毓沅实在按耐不住这尴尬的氛围,再三追问锦绣,才听锦绣絮絮叨叨的说,她名义上是烟波斋的侍女,可富察痕交代过她,暗地里她更是自己的侍女。
毓沅一面惊讶胤祐的安排,一面又感动不已。回想起这段日子,她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饮食起居都已超过了一个普通侍女的品制,除了地位,她几乎就是来享福的。毓沅叹了口气,果真是人在福中往往看不到自己的福分。
这样的日子,每日都是风驰电掣,转瞬即逝。以至于毓沅常常好奇,以往在宫里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自己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披着外袍,在愈渊台上站了好一会儿,便听锦绣气喘吁吁的跑来说道:“姐姐,早膳备好了。”
这声姐姐,也是毓沅要求了半天,锦绣才勉强答应。起初,锦绣是唤她小姐的,可毓沅告诫过她,让她千万别这么叫,传至他人耳朵里容易坏事,还是直呼名字比较妥当。
可锦绣总念着主仆有别,让她直呼毓沅的名字,又怎么都叫不出来,最后便折中敬称她一声姐姐。
“辛苦你了。”毓沅虽然知道这其中的身份,却也不好意思总叫别人伺候着自己,毕竟现在的身份只是个侍女,她也是异常小心的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生怕给胤祐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姐姐,你猜猜今日准备的是什么?”
锦绣不过是个十三四的姑娘,初入府邸做事,又遇上毓沅总是待她和和气气,照顾有加,不免跟毓沅又亲近了几分。
“今日有什么特殊的么?”毓沅诧异的问道。
锦绣俯在她耳旁,神神秘秘的说道:“早些时候,是小洛子亲自送来的。”
烟波斋内有自备的小膳食堂,平日里府邸采办的伙食,管家总会拨出一点储备在烟波斋内。
只因胤祐以前在书房念书时,肚子饿了想吃东西,等到府里厨房做完再端来早已凉了,所以,胤祐便吩咐管家,烟波斋内要单设个小厨房。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至今,如今倒是方便了住在烟波斋内的毓沅和锦绣了,每日用膳都可以自己准备,不必等着府里厨房一起供应。
“小洛子送来的?是……灵境胡同豆腐西施那儿的豆腐脑儿?”
锦绣听闻,在一旁偷着笑,“还真是巧了,昨日姐姐还说想念那儿的豆腐脑儿,今早就有人给送来了。”
毓沅佯怒着反问她:“是不是有人偷偷跑去泄密了?”
锦绣连连否认道:“姐姐,我哪敢啊!”
毓沅也不在意锦绣的回答,嘴角微扬,笑着邀请她:“走,一起去尝尝。”
早膳过后,毓沅和锦绣正忙着收拾膳食堂,却听屋外一阵哭闹声传来,两人都很诧异,烟波斋里怎会有小孩的哭闹声?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出了屋子看个究竟。
才刚出了膳食堂,便见胤祐一手拖着小格格,一脸怒气的回了书房,后面还有富察痕不知所措的跟着,毓沅忙上前拦住了富察痕,询问状况。
富察痕显然有些着急,回答的也断断续续,东一句西一句,毓沅听了很久才大致明白事情的经过。
原来不过是苏苏贪玩,奶娘又宠溺着,结果把胤祐早前吩咐的功课都抛到了脑后。
胤祐出征的那年,苏苏才一岁多,这一走三年,待他回来后,苏苏认生,不让抱也不让碰。胤祐知道这缺失的日子必须用时间补回来,也就不急着接近她,一切还是照旧,由奶娘带着苏苏。
而悦灵更是懒得管别人的孩子,反正不是男孩,也不会影响她什么,对苏苏的生活起居,也自然是完全放任,由的奶娘去照料。
这次胤祐征战回来,苏苏已是四岁多的孩子了,胤祐觉得孩子还是应该从小教育,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胤祐可是受过尚书房的洗礼的,于是,便把宫里的这一套都照搬的放在苏苏的教育上。
可府里毕竟不如尚书房那么严格,也没有人像尚书房的师傅那样严格督促苏苏,况且苏苏好歹也是个格格,府里的丫鬟侍从又怎敢对格格无礼,因而,苏苏俨然成了府的小霸王,她说不想念书,不想习字,谁也不敢反驳她。
没当过父亲的人,自然不会知道自己当了父亲之后,那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思竟然也会一夜生成。
以前,胤祐也是非常不喜欢尚书房的功课,可现在,他自己当了父亲之后,仿佛一夕之间忘了自己当初的心情了,恨不得学着他的皇阿玛对待自己儿子一般对待苏苏。
胤祐拖着哭泣的苏苏直接进了书房,将所有人都关在外面,任由富察痕他们在外面敲门,他一概不理。
四岁多的苏苏,对她的阿玛还是很陌生,尤其是今日盛怒的胤祐,更是惊慌不安。
胤祐坐在书桌前,让苏苏站在自己面前。苏苏在府里是天不怕地不怕惯了,今日突然发现这个府里,还有个比自己更厉害的人存在,一下子有点懵。再加上听到胤祐沉着嗓子斥责了奶娘几句,现在更是害怕此刻与胤祐独处一个屋子了。
眼泪还是不住的涌出,胤祐见了,低声问道:“你知道错了么?”
苏苏抽泣着,不回答,只是盯着胤祐的眼神,还略带几分试探,仿佛还在做最后的抗争。
胤祐不禁提高的声调,“阿玛的问话你没听到?”
苏苏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刚才还是抽泣,转眼瘪了瘪嘴,大颗的泪珠便涌出眼眶,哭的更大声。
“再哭,阿玛就打屁股了。”
小孩子果然是最容易被吓唬住的,苏苏才刚放开嗓子准备嚎啕大哭的,被胤祐的一句话,又立刻止住了全部的哭声,眼泪汪汪的望着胤祐。
在她的意识里,还没有被打过,只是大概知道打屁股一定是很疼的事,因为有一次她不小心跌倒了,屁股就很疼,那种疼痛的记忆往往比什么都记的清楚。
胤祐估摸着这严父的角色演的也差不多了,是该给点甜果子了,这才朝苏苏伸开双手,“过来,阿玛抱抱。”
苏苏停在原地,不敢前进,小脑袋里还在琢磨,要不要过去,过去了会不会就被他抓住了,然后就很疼很疼。
胤祐平息了一下的情绪,这才努力挤出去一个不算难看的笑容,这招对小孩果然有用,尤其对小女孩更有用。
苏苏将信将疑的朝胤祐走了几步,胤祐弯腰抱起了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双手还亲昵的圈着她。
父女间的天性使然,在苏苏看来,刚才还是凶巴巴的人,现在就是成了跟奶娘一样对她好的人。
苏苏眨巴着小眼珠望着胤祐,不停的看着他,好像要看看清楚,这个叫“阿玛”的人到底是不是好人?
胤祐笑了起来,替她擦掉了未哭完的泪水,又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问道:“苏苏是听话的乖小孩吗?”
苏苏好像是听懂了,又好像是没听懂,可还是乖乖的点了点头。
胤祐见状,腾出一只手,摊在她面前,“那就好,那阿玛现在跟苏苏握握手,算是苏苏的好朋友了可以么?”
苏苏低头看着胤祐的手,看了很久,不由自主的伸出自己那只与胤祐形成鲜明对比的水嫩小手,却是抓住了胤祐的小拇指,使劲抓住,紧紧抓住,就像当年的抓阄一般,饱含着深深的依恋……
自那日之后,苏苏的功课就有胤祐亲自督促。每日晨起之后,苏苏就有奶娘领着来到烟波斋念书,习字。
胤祐为了防止苏苏赖床晚起,索性就宿在烟波斋内,以便第二日清晨监督苏苏到烟波斋的时辰是否准点。
每日清晨,苏苏在奶娘的声声催促中,迷糊着双眼,就是不配合奶娘给她穿衣穿鞋,只有当奶娘最后说,“格格再不穿好,就要误了时辰了。”苏苏才顿时惊醒过来。她自然不会忘记第一日去念书时就迟到了半个时辰,结果就被胤祐双倍惩罚,站了一个时辰。
苏苏到了烟波斋后,奶娘便关上门退了出去。起初几日,苏苏还是会抓着奶娘的手,不肯松开,不肯放她走,可一听到身后胤祐的一声轻咳,又吓的赶紧松开手,低着头,蹑手蹑脚的溜到书桌前,抱着书籍开始朗诵。
这个年纪的她,那本《论语》上的字,也能认出大半了。这得归功于她阿玛的严厉。
最初念《论语》的时候,总是胤祐念一遍,苏苏跟着念一遍,如此循环了几遍之后,胤祐开始让她指着书籍上的一个一个字,跟着自己念。
胤祐躺在软榻上,苏苏却得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两人的距离并不近,所以,胤祐也不知道苏苏到底有没有按照自己的吩咐一个字一个字的指着。
于是,胤祐便采取突袭的方式,总是教她念了好几个句子之后,就突然跑过去看看她指到哪个字了?要是指错了,准又是各种惩罚,每次还都不带重复的。这样一来,苏苏自然便不敢马虎了,只得一个字一个字的照着书籍指着。
日子久了,她发现书上的那些字好像也能认得一些了,便又开始滋生偷懒的念头,谁知,这念头还没有得到落实,胤祐就好像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似的,又给她换了本书,开始教她念《孟子》了。
每次念书时,苏苏都好怨念的盯着她阿玛看。他阿玛不仅能躺着念,身旁还好多有吃的喝的东西,而自己却只能眼馋着看着她最爱的小桃酥被搁在了她凶巴巴的阿玛身边,不敢说想吃,更不敢走过去拿起来就往嘴里塞。
胤祐自然知道哪些东西是女儿喜欢的,经常会吩咐苏苏的奶娘准备好放在书房内,然后叮嘱苏苏,只有完成今日的功课后,才能吃。
苏苏这才发现,自从胤祐回来后,她在府里的霸王日子就已经宣告结束了。她念书时间一直从清晨至午膳时分,待和胤祐在烟波斋内用了膳才由奶娘领回屋去歇息。
对于胤祐的教育方式,富察痕小洛子他们自然不敢有异议。虽然都觉得胤祐对待格格的方式似乎严厉的些,不过,这毕竟是他们父女俩之间的事,富察痕纵然平日尤其疼爱格格,也不敢说个不字。
毓沅每每在胤祐督促苏苏念书时,总得时不时的进屋来给胤祐添茶换水,本来她是不需要日日做这些事的,可如此一来,苏苏日日来念书,胤祐更成了烟波斋的常客了,也因此她对胤祐的教育方式十分嗤之以鼻,无端端给自己添了不少事。
毓沅总说胤祐是己所不欲,皆施于人。胤祐便反驳道:“棒下出孝子,严师出高徒。”
毓沅反问:“你还打算让格格考女状元?”
“功名是其次,多读点书总不会错。”胤祐不假思索的回答。
“依我看,你是把自己当年在尚书房所遭受的,一一发泄在你女儿身上。”
胤祐的心思被毓沅猜对了一半,不禁瞥了她一眼,威吓道:“哼哼,改日我把你也绑了来念书,就做苏苏的陪读小侍女。”
毓沅不甘示弱的回瞪了他一眼,正想说自己学问好着呢,不必胤祐操心,却又转念一想,说道:“这主意不错,以后就改成你给我端茶倒水,我来教格格念书也罢。”
“陪读小侍女,还需要爷来管吃管喝?”
毓沅古灵精怪的望着胤祐,想了许久才狡黠回道:“非也非也,是你与我交换,你是我的身份,我是你的身份。”
胤祐还在琢磨毓沅所谓的交换身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听毓沅乐开了怀似的说道:“小祐子,还不快去给主子沏茶?”
胤祐听罢,先是一楞,并没反应过来毓沅叫的是谁,待他想明白了毓沅话中的含义后,这才露出那张透着邪恶的笑容面孔,眼梢略微上挑,如黑曜石般的星眸紧盯着毓沅,散发着缕缕魅惑,步步紧逼着靠近她。
毓沅连连后退,这才发觉自己只顾着逞一时口舌之快,竟然在老虎嘴边拔了根毛,“呃……我……我还有事,先去做事。”
言罢,转身就跑,胤祐又岂会轻易放过她,一侧身就挡住了她的去路,“主子走那么急做什么?小祐子可还没好好伺候您呢。”
一语一顿,一步一逼,直到把毓沅逼入了墙角,背抵着凉飕飕的白墙,他才双手撑在墙上,将她圈在其中。
毓沅试图挣脱,却拼不过胤祐的力气,最后只得放弃逃跑,嘴上却依旧不服输的说道:“你……你这是对主子不敬。”
“那不是你纵容的么?”胤祐反驳。
“我可没纵容你对主子动手动脚。”
胤祐听罢,狷狂笑起,“既然罪名都给按上了,那我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很吃亏?”
不待毓沅反驳,胤祐俯身便要亲她,却被毓沅及时伸手遮住了他的唇,两人均是笑望着对方。
“主子,那钥匙奴才又打了一把。”
正在这时,这声突兀的呼唤,顿时惊扰了他二人。两人侧首望去,正见富察痕窘迫的站立门口,手里还攥着几把钥匙,正不知所措,下一刻,待他清醒过来,又立马背过了身去。
富察痕一路走来的时候,见书房的门开着,也没多想,便闯了进来,又怎会想到里面竟是这副暧昧的景象。
胤祐的好事被富察痕突然打断,只得尴尬的松开了手,毓沅也立刻跳开了三步,一个劲的埋怨自己刚才进屋时怎么会忘了关门。三人一时各自沉默在原地,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圆场。
“我……我先下去做事。”好不容易毓沅找了借口,赶紧逃一般的溜出了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