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胤祐才醒来,便听小洛子禀道,称富察痕一直跪在屋外,都跪了一夜了。
胤祐听罢也不着急,依旧慢慢吞吞的在小洛子的伺候下,更衣洗漱。小洛子见他如此也不敢多嘴,只得按部就班,也跟着慢慢来。
从昨日回府后,胤祐便知道富察痕铁定会来这一出,不为其他,就为了这风素问根本就是他富察痕的命脉。如今亲眼目睹风素问落难,而他却束手无策,这怎么能不叫他万分火急?
而胤祐更清楚的是,眼下这风素问一事,早已不是一般人能解救的了。在胤礽的眼里,如今,但凡谁要是跟风素问沾上边,那就他胤礽的敌人。胤祐虽也同情风素问,却也实在不想淌这浑水。
“去打发他吧,就说,这事我无能为力,帮不上忙。”
小洛子闻言,有些叹息,却也只能乖乖照做,待他才刚打开屋门,还未来的及拒绝,便见富察痕已然闯了进来。
“主子……”
富察痕似乎早就知道胤祐会拒绝自己,可他依旧不放弃希望。一冲入屋内,便直直的跪在胤祐面前,“求主子看在奴才以往的忠诚上,救救素问姑娘,奴才愿肝脑涂地报答主子的大恩大德。”
胤祐不料向来稳重的富察痕竟然会闯进自己的寝屋,还是为了个女人,不禁有些不悦,又闻其言,更是眉头深锁。
“你为官那么多年,难道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主子,奴才知道,可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担心。经过昨晚一夜,还不知道素问姑娘怎么样了。”
“够了!”胤祐打断道,“我不想听。你出去吧!”
富察痕俯身于地,连连叩首,他知道,事到如今,除了胤祐,他实在不知道还能求谁帮忙。
风素问于任何人而言,只是毓庆宫的一个丫鬟,可在他富察痕心里却是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人,他又如何能坐视她受罪而不管?
“主子……”
胤祐面色暗沉,心中的怒火也愈发强烈,他狠狠的盯着富察痕,冷冷的反问道:“就为了那个女人,你置我于何地?”
语罢,手一拂,小洛子才刚奉上的茶盏也被胤祐狠狠的甩了出去,白瓷掷地,清脆刺耳,滚热的茶水也泼溅一地。
小洛子伺候了胤祐那么多年,还从没见他如此生气过,忙跪倒在地,向富察痕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胤祐怒色未消的继续质问道:“与东宫为敌,与太子为敌,你以为你有几个脑袋?就算你不考虑自己的命,难道我非要把这七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都要押在你富察痕的身上?”
富察痕痛苦的伏在地上,胤祐的字字句句击破了他的最后信念。他确实是无理取闹,确实没有理由要胤祐为了风素问而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
只是,富察痕活了那么多年才发现,自己虽然为官数十年,却到了此时才知道,他那点官职居然一点用处都没有,脑中竟想不起任何一个可以替他向太子爷求情的人。
信念,犹如水晶击石般在富察痕的胸膛之中,破碎不堪。其实,本来就不抱有太多的希望,只是在听到胤祐的几番言语之后,他更加确信一件事,那就是风素问的事,他若不想连累任何人,就只能靠自己。
念及此,富察痕终是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朝胤祐俯首一拜,“是奴才莽撞了,奴才这就出去。”
言罢,富察痕起身,缓缓自地上站起,却见胤祐的目光依旧紧锁在自己身上,不待他告退,便听胤祐吩咐道:“富察大人跪了一夜,也该休息休息了,小洛子,送他回屋去,找人好好照看富察大人,有任何情况,务必随时来报。”
小洛子闻言,一阵惊愕,他偷偷瞥了眼富察痕,同样见到他也是惊异不已。胤祐的话虽然没有明说,却异常直白,这是要软禁富察痕了。
“主子?”富察痕惊呼。
“你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我不妨直白的告诉你,只要你还身在七府,门都没有。”
富察痕被带下去后不久,只见小洛子没过片刻又回了屋来,胤祐满心疑问,“又出什么事了?”
“主子,有人给您送了封信来。”小洛子攥着手中的信笺,谨慎的递于胤祐手中。
“谁送来的?”
小洛子神神秘秘的凑近胤祐耳边回答:“奴才虽只见过他一次,但依奴才的记性,好似苏大人府上的。”
“苏大人?”
“是,苏珩苏侍郎府上的。”
胤祐听了,更是疑惑。自素汐嫁给苏珩之后,自己与素汐早已没了往来,况且这苏珩与自己更是毫无交往。如今他苏府托人送信,胤祐思忖着,想来应该只可能是素汐了。
胤祐拆了信,随意浏览了一遍,字数并不多,只是相邀午后于鸿宾楼一聚,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胤祐默默念叨,这素汐如今可是侍郎夫人,还会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的?
虽然琢磨不透她信中的含义,胤祐仍是决定走这一趟。毕竟他与素汐也是少年相识,在那个皇宫中,她也曾帮过自己不少忙,尽管后来,胤祐对她的有些行为并不苟同,但交情依旧是存在。
胤祐应邀至鸿宾楼时,素汐已然在雅间中等待多时了。一见胤祐的到来,心中总算舒了口气。
虽然以往在宫中时,素汐与他交情不错,可毕竟这些年,胤祐离宫多时了,且那以后,他二人之间也并无什么来往。因而,信,虽是托人送了出去,可素汐依然担心胤祐会回绝自己,索性胤祐收到信后并没有拒绝,且托人回了话,说定会准时赴约。
多年不见的两人,乍一相逢,纵然有了些生疏,却还是三言两语便熟络了起来。
“七爷愈发英气不少,若是在大街上偶遇,我都怕我认不出来了。”
胤祐客气的笑了笑,“想来是沙场历练的结果,那三年,可不好过。”
素汐知道他说的就是噶尔丹的那场仗,她也听闻过那场仗确实打的艰辛,赢的惨重。
“无论如何,七爷也算是熬过来了,日后必定隆宠不断。”
胤祐听着这番话,总觉得素汐言不由衷,可又说不上来哪儿不由衷,想起她相邀的目的,便直接开口问道:“不知姑姑相邀,所谓何事?”
素汐听他问起自己的目的,脸色顿时一变,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胤祐见她如此,不觉神色一凛,素汐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同自己说,并且他直觉这件事,也是一直以来自己想知道的事。
既然如此,胤祐索性也不急,只是提起茶壶,替素汐斟了一杯,意在安抚她的不安的情绪。
素汐垂眸望着杯中热气扑腾的茶叶,一片一片,悬浮于水面之上飘荡不止,或沉或浮,结局不定。这一小片茶叶正如他们这些久居禁宫中的人,不知何处才是自己的结局。
而她自己,应该说是幸运的,这十年的禁宫生活之后,总算苦尽甘来,熬到了尽头,在人生的终端,还有苏珩无怨无悔的等着她,这不能不说是上天的眷顾,而素问呢?她又何时才能如自己一般,也许,这一生,她都不会了吧……
想起满腹的心事,从未对一个陌生人提起过,素汐此时再次望向胤祐时,总觉得他带给自己的是一种安定的感觉,或许,他是值得自己信任的。
“七爷,或许我今日才说这些事,已经是晚了,可是,我也有我的难处,有些事我实在不敢对他人合盘托出,还请七爷谅解。”
胤祐不语,只是静静的凝视了她一眼。
“七爷或许早就已经知道了,我与毓秀的关系并非以前告诉七爷的那般不熟。其实,我同她相识于幼时,感情自是深厚。我阿玛亦是自小便教导我,乌喇那拉家的女子,虽不如男子一般可入朝为仕,可亦要为家族荣誉而辛苦一生。自我选秀入宫侍奉圣驾后,我便是家中人在乾清宫的眼睛,而后,毓秀嫁给四阿哥,族人便将全部的希望都放在四阿哥身上,我自然也不可能例外。前些年,我确实为四阿哥做了不少事,可那都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四福晋,因为,我只忠于乌喇那拉家族而已。可是……素问,她不是。”
胤祐听她突然提起素问,诧异万分。然,依旧不言不语,只是默默的听她继续往下说。
“七爷一定不知道,风素问,她本不姓风,而是姓乌喇那拉。”
“什么?”胤祐惊呼,想起素汐素问二人的闺名,不禁试问道,“乌喇那拉?那是你的……”
素汐点了点头,“七爷猜的不错,确实是我的妹妹,是我阿玛的外室所生。”
胤祐一听,顿时明白了今日素汐的邀请,想来定是为了风素问在毓庆宫被捕之事。兜了那么大一圈,胤祐这才发现,身边的人,竟然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不禁有些不快。
一个风素问,竟然搅乱了所有人,先是富察痕,接着又是素汐,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谁,总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
“这么说来,素问也是为四哥卖命的了?”
素汐尴尬的涩笑一许,“卖命?七爷形容的真是恰当,像我们这种女子,除了卖命,又还能做什么?”
胤祐叹了口气,对于他们的命运,他不可置否,可也丝毫不感兴趣。为了生命中一些不可脱卸的目的而堵上自己的性命,固然有他们悲悯的一面,可作为胤礽而言呢?一直处于被他人偷窥的境况中,他又何尝希望如此?
这种监视与被监视的日子,胤祐十分不喜。也许,这就是他始终无法融入这个社会的最根本的地方。
“我想,姑姑找我,也许是找错人了,我很感谢姑姑对我信任,将这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告诉我,可是,胤祐能力有限,怕是无法帮到姑姑。”
素汐涩涩一笑,面对胤祐的直言拒绝,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只是心中着急,又担心素问的安全,她不得不继续祈求道:“我知道,这些本不关七爷的事,只是,七爷,我真的是已走投无路才会向七爷开口,四爷同四福晋去了江南,即便我现在立刻遣人送信回去,这路上一来一回也得耗去十天半个月的,而素问那边,实在是迫在眉睫……”
“姑姑!”胤祐打断道,“不是我不想帮忙,而是,你也知道,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阿哥,而素问此次得罪又是太子爷,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事之后,七爷可以毫发无伤的将富察大人带出毓庆宫,我相信七爷若是肯相助,定然也是有办法的。”
“富察痕和风素问不同,他是朝廷命官,自然不是依仗着我才出的了毓庆宫的。可是风素问又能依仗什么?”
素汐沉默,面对胤祐的发问,她毫无应答之力。
“况且,风素问她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还是被太子爷当众揭穿,这还有什么回旋余地?”
素汐不语,胤祐也不再言语,彼此的沉默令这一小小的单间内空气更加沉郁。胤祐的话,听在素汐耳里,自然分外不中听,似乎还有讥讽素问自作自受的意味。可是,这就是他们的命啊,若有的选择,谁又会选择去做那些将脖子架在刀口上的事?
胤祐见她脸色煞白,知是自己话重了,暗自叹了叹气,方起身告辞道:“姑姑的茶,我在此谢过了,只是,风素问的事,胤祐实在无能为力,还请姑姑见谅。”
转身,迈步正欲出门,却见素汐也突然站起了身,“七爷……”
胤祐止步,却不曾回头,只听素汐继续说道,“若是今日出事的人是毓沅,七爷也会袖手旁观么?若是今日开口请求的人是毓沅,七爷也会毫不犹豫的拒绝么?”
胤祐回府的时候,天色已晚,落日的余晖染尽云际,血淋淋的铺染开去。从鸿宾楼回府,路程并不遥远,而他却用去了数个时辰才走回了府。
这一路,他走的极慢,却又走的平静,可心中的波澜却早因素汐最后的那句话而撩拨起。
素问出事了,那就是毓秀的事,毓秀的事,又如何会不影响到毓沅?如果今日毓沅就在自己府中,面对这样的事,她会开口求自己吗?若是她真的开口了,自己又会如何作答?
是一如既往像回答素汐那样的拒绝她?还是会犹豫不决的而答应?胤祐想象不出来那样的结果。
虽然如此,可胤祐心中却清楚的明白,他最不希望的事,就是毓沅与皇宫中的人或事扯上任何关联。
尽管他知道,既生活在那样的一个环境中,又怎会出淤泥而不染,可胤祐的心中,总是抱有那么微小的一点希冀,他希望能尽自己的努力,把毓沅紧紧护在一张不受外界干扰的保护网下。
入府,胤祐木然回了烟波斋,路过富察痕的屋子时,听的屋外守卫的人俯首请安,方才想起晨间自己已将富察痕软禁了起来。
此时推门而入,胤祐只想看看富察痕怎么样了。想起富察痕跟了自己那么多年,自己还是第一次以这么强硬的态度待他,也不知道他会如何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
富察痕见胤祐到来,微微一愣,却又是十分坦然,再不见晨间那副莽撞的模样。或许,经过了那么长时间的安静,他心底的躁动也渐渐消逝。他虽莽撞却不鲁莽,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他心里还是清楚的很,况且,胤祐的话,也深深镌刻在他心底,他敬重胤祐,自然不希望胤祐会因为自己的事而受到任何牵连。
胤祐虽有诧异,却也没有过问,只是淡淡的问道:“把你关在这儿,恨我吗?”
富察痕闻言,默然抬首,深切的望了眼胤祐,继而又摇了摇头,沉闷的回道:“主子有主子的思量,奴才明白。”
“那……你甘心么?”
富察痕垂眸,停顿了很久,才回答:“此生,若不能为她尽心尽力,奴才必抱憾终身。”
“即便付出自己性命也无所畏惧?”
“是。”
“你这么为她牺牲,她可会感激半点?”
“奴才不求回报,只是自己心中想这么做,便义无反顾的去做。”
胤祐注视着富察痕许久,方才挪开视线,其实早该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却依旧不死心的问了。富察痕那性子向来是直爽的,即便爱一个人,也是爱的毫无保留,宁愿自己粉碎碎骨,也要保全心中的人。
这样的感情,胤祐心中不能不为他折服,在这个世间,还有多少人能像他那样不计较任何得失的爱?即使是自己,也做不到像他那般。
离开富察痕的屋子时,天色已暗沉,胤祐举头望天,那弯弦月似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这样的月色下,毓沅又会在做什么呢?
胤祐紧闭双眸,心中不停的自问,“如果是你,你真的会开这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