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先前林言得了一句谶语,听了一耳唱诗。他虽然并不在意这似是而非的预言,也并不似文墨担忧的那般露出半点沮丧。但文墨还跟不放心一样,支支吾吾半天,跟林言道:“哥儿,咱们要不还是上庙里拜拜吧。”
“你安心,人生在世,谁没个三灾六病。他那歌儿里提到师父,想来留心过我——父亲母亲走得早,这稍一打听就知道,怎么就一定是他的神通了?”林言安抚过文墨,见他讷讷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跛脚道士的话水一样在心底划过,再怎么不经心到底会留下水痕——
那道人说,他生在七月廿八。
七月么,这样他就只比姐姐小四五个月了。
只是这样想想,林言竟不知怎么有些开心。
唉……也是糊涂了,一个疯疯癫癫的道人的话怎么能信?
须臾间车帘随风荡出水波,林言到了与秦向涛、陈谦时说好的地方。他整整衣裳,跟迎面过来的笑面郎说一声便进到雅间去。
这一间雅间名叫‘玉泉观仙’,林言揭开窗户一角,心想应当叫‘玉泉观人间’。
酒楼是‘正店’,有让主家自得的独家酿造的好酒,三层高的酒楼也跟热闹的声量一样骄傲。说来也奇怪,‘玉泉观仙’正好在最高的一个位置,可林言临窗望去,却把树上的叶子看得格外清楚,看那各在枝头的叶子如一簇簇的浓绿的绣球花一样,小心翼翼弹动着。
这儿有风么?还是无风自动。林言把手探出去,袖子顺着他的动作摇摆。
吃喝且是小事,几人饮罢,又多谈些近日事件。林言是秦、陈两家看好的晚辈,这些日子早也被同圈人接纳,又因他素日所为有目共睹,由是其余人也大都乐得卖他一二情面,多多交好一些。
临分别时还不愿散,又笑着说要再去游湖,松快松快。林言笑着婉拒,又跟秦向涛、陈谦时作别。
“你这些日子可是忙得厉害。”
“临近乡试,我自己心里也忐忑些,只想着多学多问,最起码叫自个心安。”林言笑着,双方又拜一拜,这才登车离开。
午后易发困,林言睫毛搭垂,眼睛却跟两颗黑玉棋子似的,嵌在眼眶里,不时转一转。文墨就在他旁边,见车子动起来,才低声跟林言道:“哥儿,刚有小子把落在家里的那扇坠子送来了。”
“刚送来的?”
“是,一找到就送来了。”
林言点点头,眉眼垂得更低一些。
贾府的人动了。
只是去的不是熟面孔,当的也都是小物件。
这样却不好估量究竟是有心人试探,还是刁钻的偷偷倒卖。
——却也没什么差别。
林言把那枚扇坠儿拢进袖子里,彻底把眼睛闭合。
他是一定要跟姐姐离开的,他俩决不能在荣国府久待。
林言撩开一角帘子,一只鸟擦着他的手飞掠过去,天空又作了那洗旧的布一样的灰暗。
“看着要下雨了。”他跟文墨说,眼神没什么波动。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人心易变,他与姐姐终究只有彼此的。
林言到荣国府的时候不巧,正碰见老门房骂小门房。年纪轻轻的小门房背过身,嘴唇翕动,一点声音也不出——只是手臂吊在膀子上晃,手臂下方又垂着一只扫帚条子,也在晃。
“哥儿,扰着你耳朵。”老门房笑嘻嘻,又跟文墨也问好。单手指指小门房,不算老迈的脸皱成一团:“他眼里没活儿。”
可这样扫着还不如不动,说不准还没有这样飞扬的尘土。
林言这样想着,但最终也只好道:“你们当值向来仔细的。”
越往里面走,花的香气就更热烈些。林言远远看到一个影子,还不等他看清是谁,就听见那人叫他。
“言弟。”
“琏二哥。”
林言笑一笑,不知怎么心底竟先一步响起贾琏接下来的话。
这回又许久不见你,可见读书辛苦,脸上都瘦。
“这回又许久不见你,可见读书辛苦,脸上都瘦。”
老太太前儿还念叨你呢。
“老太太前儿还念叨你呢。”
我们这些兄弟想你想得紧,你姊姊妹妹也该惦记着。
“我们这些兄弟想你想得紧,你姊姊妹妹也该惦记着。”
回声似的,林言抿着嘴笑。他想自己真是许久没回来,怎么琏二哥都不记得自己的话跟上回一样呢?
“你待会还去斐府?”
“是,师父这会当歇着,我便晚些再去。”林言正一正衣襟,跟贾琏问:“老太太这会也歇着么?我过去请安。”
“按理是该歇着,听你凤嫂子说,老太太今天精神很好。”
“那也好,我待会再去。”林言颔首,侧过身子道:“琏二哥,我不耽搁你忙。”
“说什么耽搁不耽搁呢?可气我还有事,不然与你多吃几碗茶也是好的。”贾琏这样说着,到底与林言别过,领着身边侍奉的昂首往前,不多会就隐没在花丛间。
林言直到贾琏走远才抬脚,那只拢在袖子里的扇坠子不知怎么又变得冰冷起来。
黛玉也在睡,林言晓得姐姐坐卧的习惯,因此并不急着去那边。自己进了一间耳房等待。
荣国府里自然不会多吝啬一间屋舍给他,只是林言不愿待。他每每只在晚上歇息时才过去,好像这间耳房有什么奇妙,能叫他多心安。
屋里的摆设好像是姐姐那边的镜子照过来,只照了一半,另一半是按照林言的喜好来。
这样安静且熟悉的地方令林言的脑袋一点一点,他侧身倚靠在榻上的炕桌,放任自己浸在蜜罐一样的瞌睡之间。
可有人存心不叫他悠闲,‘何人乱我心’的歌又在耳边唱起来。这一回还掺着窸窸窣窣的笑,又有人念一句‘有凤来仪’。
林言的身子猛地晃一下,对面恰是黛玉惊讶又担忧的脸。
“我吓着你了?”
“没有,姐姐,是我犯困没坐稳。”那一片萧条的景象还沉甸甸挂在眼前,林言眨一眨眼,把那些不详的阴影挥散。他忽然开始认真思考文墨的建议——也许该寻个时间上庙里拜一拜。
黛玉见林言似是吓着了,便牵着他坐好。浸湿帕子给他按按额角,又怕不够似的,细细擦着他的手指尖。
“许是最近累了,梦里也记挂着。”她的声音低缓且轻柔,林言听着,咕咕咚咚乱跳的心脏随着这声音也平息下来。
他有些不大甘愿提起那关于扇坠子的谜语,然而心知肚明非说不可,因为黛玉也并非没有预见。
她甚至更灵敏些,又没有看他,又依旧拿帕子擦着林言的指甲,可话里说来却像是天然知道林言在纠结什么一样。
“扇坠子找到了?”
“嗯,今天才找到的。”林言很轻地应一声:“样子还完好,只是多了几道裂。”
外面的小丫头笑着,影子在窗上晃动,屋里一时没人应声。黛玉仿佛把林言的一双手当作什么天材地宝,细细照料过,才将帕子掷进水盆。
水盆飞溅出四散的水花,只晶莹一刹。
黛玉的肩膀一阵抬起,一阵又松懈下去。林言想弯下身子去看姐姐的神情,可他忍住了,而黛玉再抬起的脸颊上也没有泪滴。
“佛奴,我尽早便说了。你为我考量着,我也绝不肯叫你委屈。”黛玉轻轻呼一口气,说不出这是刚刚收拢的,还是久久压抑在心的:“这世上,哪儿有平白做了呆子由着人打的。”
林言一时不知道应当怎样安慰,从前不好的一个猜测应验,最不开心的就是姐姐。可黛玉早晓得林言迟疑的缘由,不等他说话,就将前些日子赌局买卖的事说了出来。
“竟不罚么?”林言一怔,他从来以为凤嫂子雷霆手段,不成想竟还有这样‘心慈手软’的时候。
“当然罚。只是月钱还没发,闹大了哭到老太太身边去,谁肯担着干系?”黛玉冷笑,道:“有的个赌局竟还好,叫那些钱子儿散一散,不至于人人都闷着、死着。”
林言忽然想起原来听文墨说到有人讨月钱的事,于是也道:“莫说府里人,修园子的工匠的工钱只怕也没发呢。”
“那便是了。”黛玉的唇弯起来,可嘴角却不自觉向下弯。这样不真心的微笑令林言感到一阵疲累——是为他的姐姐感到疲累——太过聪明并不经常是一件好事,在大多时候,她往往只能看着。事情进展到这里之前,他们都或多或少做过委婉的建议。
只是林言是在府外,黛玉却在其间,更深刻地体会着其中的变迁。
林言第一次为姐姐的笑感到难过了。
但黛玉比他更坦然。
“你也不必过多忧虑,这世上万万没有把他人的错漏归咎到自己身上的。某人吃醉了酒,难道要你头痛?我是不肯的,你自己也少自找罪受。”
林言被黛玉的比喻逗笑,心中不禁也放开些。
“好,姐姐,你莫担忧,我懂得。”
“懂得什么,眼底下的乌青这样重。”黛玉抬手轻揉林言眼下,知道他又读书很晚:“你熬夜读书,同屋的公子怎么办?”
“我今后不会了。”林言摸摸鼻子,想自己若是说出是在屋外看的恐怕罪加一等,因此老老实实认错——饶是这样,还是遭一个白眼。
“下回可不给你按了。”
“保准没有下次。”
嬉皮笑脸,可算把姐姐逗笑。林言松一口气,语调也轻快些。
“虽说这会聚赌的事按耐下去,可姐姐也多看顾院里——本身园子就修着,府里人多,我总是心里不安。”
“这边院里没事,有事的是你二姐姐。”黛玉一叹:“你三姐姐是不愿叫你二姐姐白白吃亏,我的意思也是莫等火起再抬水来。”
“可是二姐姐不愿。”
“可是你二姐姐不愿。”黛玉无奈一笑,自语一样道:“她心里也不安,叫人气都发不来。”
“罚也罚过,想来二姐姐是担心闹大,叫凤嫂子脸上不好看。”
“话是这样的道理。”黛玉略皱一下眉头,心想若是就此放任,那些人恐怕能在迎春房里翻天,这事恐怕还没完。
可林言难得回来,纠结这样未定的事件无益,还惹得他多添一份忧愁。于是黛玉将话头隐下去,又说起受邀前去的赏花宴。
“这会儿也是沾了你的光。”
“我只怕姐姐见了那些更多才的小姐之后,别嫌弃起我来。”
“刚哄你一句,竟立刻在这里讨嫌。”
话没说完,黛玉且忍不住要笑。而林言也笑起来,他很得意,很理直气壮道:“我可不信你嫌我烦。”
嫌不嫌烦,往后可有的看。
黛玉想调侃这一句,可嘴角的笑再也落不下来。